《长刺的人》

 

 

他该算有特异功能的吧

打生下来身上就长刺

全身上下长满了刺

像汗毛一样多

 

现在他所面临的窘境是

必须自己拨掉

身上一半的刺

才被允许走出门去

 

因为是一半

并考虑到他人不长刺

他才会选择妥协

呆在屋里拨自己的刺

 

这是一个怎样的过程啊

他发现拨刺

比长刺容易得多

也没有预想中那么痛苦

 

就这样

赤身裸体的他

拨着自己身上的刺

像个猴子在捉虱子

 

（2006）

 

 

 

 

 

 

 

 

《眼前的景象》

 

 

这是春节期间的某天晚上

我和几个朋友在一家火锅店里

大吃大喝了一顿之后

正在向一家咖啡馆转移

在我们走过的路上

在一条慢行车道的当间儿

一个无腿的乞丐正坐在地上

用手机跟人通话

声音很大旁若无人

能够听出是在拜年

“他肯定打的是长途

跟一个外省的乞丐”

“没准儿还是国际长途

跟一个外国的乞丐”

对不起！请原谅

我和我朋友的这份贫吧

不是我们没心没肺麻木不仁

也不是歧视、轻蔑和冒犯

只是一种惊慌失措的掩饰啊

我们确实来不及

为跟前如此这般的景象

预备好一份正确的情感

 

（2006）

 

 

 

 

 

《情人节的猫》

 

 

情人节的晚上

有冷冷的月光

 

小区里那只

夜夜叫春的母猫

（是一只无家可归的野猫）

终于找到了

它的情人

 

两只猫在冬青树下的

残雪之上狂欢了一场

之后

心满意足地来到

大路边上

 

站在路灯底下

对所有落单的行人

投之以关怀的目光

 

——人文关怀！

 

（2006）

 

 

 

 

《春日》

 

 

窗子框住了

窗外的景物

像幅油画一般

悬挂在我家墙上

 

在那幅画里

有一位退休的老司机

正搀扶着他的

大病初愈的老伴

进行走路的恢复练习

在明媚的春光里

 

坐在窗下的电脑前

正在写着

自以为是的巨著的我

已经掌握了窗外

这个老司机的故事

 

他真是个能干的爷们儿

一辈子一辆车

就养活了一大家子人

现在他老了

还是他老伴的活拐棍

 

我其实心里清楚

像我这样的男人

是因为生来就不如

这种强悍的老爷们儿

所以才要写巨著

才要玩虚的啊

 

（2006）

 

 

 

 

《酒桌上的谎言》

 

 

春节期间

与老友聚会时

酒酣之际吐出的话

被他们当了真

我说：“我在三十岁以前

已经过了美人关

我在四十岁以前

已经过了名利关

我争取在五十岁前

把生死关给丫过了

老子连活都不怕

还怕死吗”

我的朋友们

把我的话当了真

就敬着我这个人

其实我对他们撒了谎

其实我一关都没过

 

（2006）

 

 

 

 

 

 

 

 

《恍惚》

 

 

一个人

从一条街上走过

他惘然想起

这是他在十年前

走过的一条街

 

在这条街的下面

正在施工

修建地铁

是他在十年后

常坐的地铁

 

前世他是一只风筝

飘零到本市的上空

后世他是一颗卫星

因故障而无法回收

绕着地球疯狂傻转

 

（2006）

 

 

 

 

 

 

 

 

《修炼成隐者》

 

 

院中的花儿开了

 

我头一眼

看见它们的时候

脑子里

收获到的信息是——

 

山中的花儿开了

 

这是真的

我已经修炼成隐者

 

（2006）

 

 

 

 

 

 

《春天的乳房劫》

 

 

在被推进手术室之前

你躺在运送你的床上

对自己最好的女友说

“如果我醒来的时候

这两个宝贝没了

那就是得了癌”

你一边说一边用两手

在自己的胸前比划着

 

对于我——你的丈夫

你却什么都没说

你明知道这个字

是必须由我来签的

你是相信我所做出的

任何一种决定吗

包括签字同意

割除你美丽的乳房

 

我忽然感到

这个春天过不去了

我怕万一的事发生

怕老天爷突然翻脸

我在心里头已经无数次

给它脆下了脆下了

请它拿走我的一切

留下我老婆的乳房

 

我站在手术室外

等待裁决

度秒如年

一个不识字的农民

一把拉住了我

让我代他签字

被我严词拒绝

 

这位农民老哥

忽然想起

他其实会写自个的名字

问题便得以解决

于是他的老婆

就成了一个

没有乳房的女人

 

亲爱的，其实

在你去做术前定位的

昨天下午

当换药室的门无故洞开

我一眼瞧见了两个

被切除掉双乳的女人

医生正在给她们换药

我觉得她们仍然很美

那是我已经做好了准备

 

（2006）

 

 

 

 

 

 

 

 

 

 

 

 

 

 

 

《春天的亲人》

 

 

每年春天

我都在花的现场问人

“这是什么花？”

“这是什么花？”

“这是什么花？”

 

然后

忘记

然后在下一年

接着问人

接着忘记

以至于很多年

 

我觉得

我比那些知晓

所有花儿名字的

植物学家们

更是春天的

亲人

 

（2006）

 

 

 

 

 

《晚景》

 

 

小时候我猛的一吸

嘴唇上边的鼻涕虫

就没了

 

我发现

随着年龄的增大

人对鼻涕的控制力

越降越低

 

于是我明白了

那个在泡馍馆里

坐在我对面的老头

他在吃泡馍的时候

鼻涕不由其控制地流到碗里头

 

正是明日的我

 

（2006）

 

 

 

 

 

《神秘的高墙》

 

 

高墙之下笔直的小道

是我步行的最佳选择

每天必经之地

 

我最初的纳闷始于

高墙之上的铁丝网

——那玩意

通电了吗？

 

墙角的岗楼

加深了我的怀疑

还依稀看见钢盔、刺刀

士兵的脸庞

 

后来

还是街角摆烟摊的老头

告诉我这里就是

大名鼎鼎的女监

 

从此再从此处经过时

我的狗鼻子都要不由自主地

嗅上那么一嗅

Si  Si  Si

 

连一丝女人的气味都没有！

 

再后来我就绕道而行了……

 

（2006）

 

 

 

 

《瓜患成灾》

 

 

从老婆说起

今夏西瓜多

有瓜农破产自杀的那天起

我们家每天都要消灭

一个大西瓜

从那天起

我几乎就没怎么喝过水了

儿子的身上也是一股西瓜味

夏天过去的时候

我家的水泥地板上

也长出了西瓜

变成了一片瓜地

是儿子吃瓜时

老是吐籽不准

造成的

 

（2006）

 

 

 

 

 

 

《一撇一捺》

 

 

每天早晨

晨练时间

在聋哑学校的围墙外

总有一个谢顶的

男子在练声

AAAAAAA

美声唱法

意大利语

效尤帕瓦罗蒂

《我的太阳》……

 

我发现他很久了

我观察他很久了

我思考他很久了

 

（2006）

 

 

 

 

 

 

《聊诗》

 

 

“他的诗为什么

总是写得不够好？”

 

“他的诗里没有鬼

心中有鬼没有用”

 

（2006）

 

 

 

 

 

 

 

 

 

 

 

 

 

 

 

 

 

《泡馍馆美女》

 

 

葱生米

在碗里

是如葱般的纤纤素手

将馍掰碎成米粒状

在一个粗瓷大碗里

是脏兮兮的平民泡馍馆

难得一见的时尚美女

在如此内行地准备着

自己的餐食

她掰完一碗

又掰了一碗

然后招呼伙计

端到后厨烹煮

然后用两个塑料袋子

将煮好的泡馍拎走了

 

我是这家泡馍馆的常客

有两次见到过这位美女

头一次见到她以及

上述情景时我想

这个女人有故事

她背后有个男人

她和他的关系很不一般

为其亲手掰馍的性质几近于

让他动用自己的牙刷了吧

猜想他是个爱吃泡馍的老板

又不好意思光临这脏脏的小店

她是他关怀备至的女秘书

 

第二次看见她时

我感觉这个女人不简单

她的故事不庸俗

我擅自修改了

猜想中人物的身份

他是一个在逃犯

她是他的包庇者

我可以肯定地说

这第二次的猜想

更接近于她背后的事实

我为此而良久地激动着

回家后写成了这首诗

 

（2006）

 

 

 

 

 

 

《信仰》

 

 

在一堆

嘴里骂着钱是王八蛋

口气却像叫爷爷的

男人中间

我一眼就另出了他

 

他的身材像少年

他的脸上有清气

面对无聊透顶的话语狂欢

懂得沉默处之

知道择我而谈

 

于是在这天晚上

在一堆肚子大得

像怀有七个月贝贝的

酒肉之徒之中

我们交换着彼此

健康的生活方式

 

后来竟谈及信仰问题

他说他是天主教徒

我说：“我搞不清

天主教和基督教的区别

但将天下所有的信徒

都视为同类”

 

“兄弟，那你皈依什么教？”

“我？诗歌教！”

我总算没有看错人

他会意一笑说：

“是吗？这可是一支本教啊！”

 

（2006）

 

 

 

 

 

《从楚回秦》

 

 

我体会到了

一个秦人从楚国

回到秦国之后的感受

关中平原的麦子已熟

差一点点就错过了收割

他从地里头拣起一株

颗粒饱满的麦穗

凝视着麦穗

想念起能写一手绚烂楚辞的

屈原和宋玉

编钟在耳边

杂乱地敲着

 

（2006）

 

 

 

 

《崆峒山小记》

 

 

上去时和下来时的感觉

是非常不同的——

 

上去的时候

那山隐现在浓雾之中

 

下来的时候

这山暴露在艳阳之下

 

像是两座山

不知哪座更崆峒

 

不论哪一座

我都爱着这崆峒

 

因为这是

多年以来——

 

我用自己的双脚

踏上的头一座山

 

（2006）

 

 

 

 

 

 

《此诗属于宁夏回族诗人马茹子》

 

 

你来自六年不下一滴雨的同心

兄弟，我记得你在会上发言说：

当地的婆姨担水时

看见水桶里的水滴

掉落在地

竟会情不自禁地

发出唉哟一声

心痛的叹息

……

兄弟，今天你来了信

发来了咱俩在老龙潭

极富质感的石崖前的合影

你在信中说：“很高兴！

下了一夜大雨！

山区人民有水吃了！

愿真主护佑他们！”

 

（2006）

 

 

 

 

《致小单》

 

 

在异乡你是

圣徒、战士

刺猬

 

在故乡你是

汉子、浪子

酒鬼

 

我的情况与你相反

每一个男人

都是另一个男人的启示

 

我的意思是

你可把异乡当故乡

我也可以反着来

 

小单，你说每一个

回民的舅舅都是汉民

事实上我是回民的女婿

 

小单，我的好兄弟

我听说我们走时你哭了

我没看见噢你就别不好意思了

 

记住我的话

在西安有一条古老的回民街

那里有美食有清真寺还有你的兄弟

 

（2006）

 

 

 

 

 

 

 

《县医院的拖拉机》

 

 

县医院的病房里

突突突地开进了一台

手扶拖拉机

那是被陪护者甲

硬生生强指成机器的一个

人——中年农民患者乙

 

甲指着乙

对探视者丙说：

“他这台拖拉机呀

所有零件全都坏球啦

左右两肾全都长瘤

心也坏啦肝也坏啦

前列腺也有毛病

所有零件全都坏啦……”

 

“谁叫他不看病呢！

他这一辈子

好像从来

就没看过一次病”

丙摇摇头

叹口气

望着乙说

 

乙靠在床头

表情像笑

其实是不好意思了

他还顾不上怕死

只是为生病而羞愧

憋了好半天

终于说出话来——

 

“丢人哩！

俺这台拖拉机就快报废球啦！”

 

（2006）

 

 

 

 

《相见不晚》

 

 

在母校

与师兄苏童的见面

还挺仪式化的——

在五米开外

同时举起手来

算是一次迟到的相认

 

在同一场合

与莫言的见面

竟也如此这般

不好意思——过去

我从未把老莫当作师兄

人家是作家班的硕士生

 

有点儿没想到

跟小说家的见面

其场面反倒更像是

江湖大侠的相见

相比之下

诗人阴险

 

当然他们还是

把我看作诗人

苏童说：“伊沙

的歪诗多着呢！”

莫言说：“伊沙

是在食堂和厕所之间

来回奔跑的地狱诗人！”

 

初次见面

多多关照

胡捧够友

待到下回再见时

伊沙就不是诗人啦

咱们切磋一下小说

 

（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