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伊沙
诗作：最黑的睡眠
点评人：桑克
点评理由：尽管她们睡态“安详而甜美”，但是骨头深处与其他睡眠者们一样也处在痛苦之中，只不过她们的表现形态与之有异：她们的梦里一无所有，没有未来，没有阳具，只有睡眠本身。这与其说是无知而无畏的超脱，不如说是因为损害与侮辱而构成的冷漠与麻木。正因如此，才是更为痛心的。

因痛苦而无谓
桑克

    这是一首只有16行的短诗，描绘了夜间火车硬座车厢之内的景象。读者完全可以把它看成一个电影片段：先是一个全景，然后是一个中景。全景写的是车厢之内的“所有人”，中景写的是三个雏妓。“硬座车厢”意味着社会底层，“所有人”意味着这些人具有各种各样的职业与身份，他们的职业与身份完全可以辐射到这个社会的各个角落，所以这些人也就成为底层社会的一种化身。之所以强调职业与身份这一限定，正是因为后面出现的雏妓的语义决定的。雏妓即是身份也是职业，这一身份与职业意味着什么，读者完全可以挖掘出许多社会学意义上的以及哲学意义上的内涵。我们暂且不做这样的工作，我们只知道雏妓即未成年的性工作者本身意味着辛酸的情感、不幸的肉体与损害的心灵就已足够——这是读者从一个正常的角度就能体验到的心理反应。
    如果仅仅描写事物的客观表象，自然可以构成一首诗歌的骸骨；如果积极地表现事物本身，那么这首诗歌就会是更加艺术性的。这里的关键词是表现，而伊沙的才能正是体现在表现之中。在夜间火车车厢之中，“所有人”沉睡的全景，伊沙是怎么表现的呢？他说他们全都呈现出一种“纪念碑的浮雕上/那呐喊呼号的人群/正在进行的表情”。沉睡本身应该是安静的，但是他们现在的睡相却呈现出“呐喊呼号”的激烈。安静与激烈，这是一种鲜明的对比。在睡梦之中尚且激烈——这是多么痛苦多么不安的挣扎，或许正是白天挤压他们的各种压力进一步挤进了他们本应安宁的睡梦之中。有意思的是，这里将睡眠之中的当代凡人与纪念碑浮雕上的历史英雄予以类比，具有严肃而诙谐的红色波普的意味，这是伊沙惯有的一种处理方式。这种方式使这首短诗保持着开放的历史态势——这是经验与修养所为，而非一朝一夕的小聪明所为。平常的时候，我们将这种经验称之为人生，将修养称之为功力，因而读者完全可以从这样一个日常生活的细节之中洞察其折射出的历史信息以及与此相关的认知的痕迹。
    在这些痛苦的睡眠者之间居然出现了例外：睡态“安详而甜美”的人竟然是三个雏妓。前面说过，雏妓处于社会底层，在这个公义存在严重问题的社会之中，处于社会底层就意味着处于痛苦底层。但恰恰是本来应该痛苦或者更加不安与挣扎的雏妓睡得最为“安逸”，最为“安详而甜美”，这似乎不可思议。可是读者如果加入深入的思考，这个不可思议的鸿沟似乎就可以较为顺当地抹平或者跨越。镜头扫过的睡态仅仅是表面，雏妓们的所思所想甚或梦境才是更能说明问题的钥匙，也就是在这种时候，伊沙的猜测与判断具有全知全能的意味。“她们没有梦到美好的未来”，美好未来之有无，对雏妓而言是尚且没有涉及的领域，当然读者可能更倾向于认为她们压根就没有这样的未来。她们“但也没有梦到/警察的阳具”，在转折词的干预之下，本应维持法律尊严的警察的词义也同时发生转折，代表美好的对立面，而“警察的阳具”不仅代表一种威严的性权力，同时也弥漫着这一特殊的权力所形成的恐惧感与压迫感。但是初生牛犊或者不谙世事的雏妓们此时此刻照样拒斥了它们的存在。为什么正反两个方面的力量都被雏妓们所拒斥？因为“她们/在最黑的睡眠里”。“最黑的睡眠”是强调的豹尾，同时也是这首短诗的标题，因此它是全诗当之无愧的诗眼。我们知道，这样的睡眠可能是指黑甜乡——甜蜜的无牵无挂的睡眠，但是这里明显存在着另外的意义指向——关键词是“黑”，而且是“最黑”。在书面语中，“黑”本身只是一种颜色，同时衍生出黑暗之类的含义；在北方口语中，“黑”具有不讲道德、不择手段、凶狠霸道的含义，比如谴责一个人：“你怎么这么黑！”因此“黑”的多重语义直接赋予“最黑的睡眠”多重的语义。
    对这首短诗，读者完全可以进行单纯的解读：痛苦的睡眠者之中有三个睡得香甜的雏妓；读者也完全可以进行复杂的解读：三个睡得香甜的雏妓内心因为痛苦而变得无所谓。 哪一种解读更为真实和贴切，取决于事实本身以及读者对这个社会的准确认知。我当然倾向于后者：尽管雏妓们睡态“安详而甜美”，但是骨头深处与其他睡眠者们一样也处在痛苦之中，只不过她们的表现形态与之有异：她们的梦里一无所有，没有未来，没有阳具，只有睡眠本身。与其说这是无知而无畏的超脱，不如说是因为损害与侮辱而构成的冷漠与麻木。正因如此，才是更为痛心的。

2009.2.5.

附录：伊沙《最黑的睡眠》  

所有人都睡成  
纪念碑的浮雕上  
那呐喊呼号的人群  
正在进行的表情  
只有她们三人的睡态  
安详而甜美  
这是夜间  
在一列南下火车的  
硬座车厢里  
三名正从故乡  
南返工作岗位的雏妓  
她们没有梦到美好的未来  
但也没有梦到  
警察的阳具  
她们  
在最黑的睡眠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