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6月16日
早餐后我们就出去玩了。叶觅觅带着一本台湾出版编印很好的《荷兰旅游手册》,上面讲到鹿特丹有个很好玩的“小人国”,她在大堂的前台问一位荷兰姑娘时,对方却讲不清楚,推荐我们去地图上的一片绿地——我们就以此为目标出发了。
外面还在下雨,我俩各撑一把雨伞,刚走出酒店不久,就碰到昨天晚餐时见过一面的诗歌节的一位工作人员——她的名字叫做卡特佳·努特恩巴姆,她也曾跟我通过好多信,负责订机票一类的事务性工作。这位大姐正骑着一辆单车在雨中狂奔,看见我们就特意停下来打招呼,说她正在把晚上开幕朗诵需要的材料从印刷厂取来送到城市剧院去,她的头发上全是雨水,而单车上的材料却穿着雨披,我们说给她一把雨伞她说不要,骑上车就走了……她的出现给我们一个信号:诗歌节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着,在我们像普通的游客一样出现在鹿特丹街头的时候,有人在工作。
那片绿地在该城的西南角,在一座185米高被称作“欧洲桅杆”的高塔下,起先我们还在问行人如何到达那里,后来就是望着高塔来走。那是充当着“城市的肺”的一块很大的绿地,满眼是绿,绿得舒心!更像一个没有围栏的公园。转完这片绿地,我们一直沿着马斯河岸在走,竟走到了昨天我入城时老司机给我介绍过的那一组斜建在空中的四方屋子,进去一看里面是正的,玩的就是艺术设计!据说,鹿特丹几乎所有的地方都被世界上第一流的建筑设计师别具匠心地设计过。它的旁边是市立图书馆,然后是一个很大的跳蚤市场——整个上午我们都是在一座空空无人的城市中走过,现在发现似乎全城的人都集中在这里,物品和人种的丰富让我有种世界大同的感觉!我们买了热狗、薯条和可乐作为午餐,坐在市场边的长椅上吃时,发现了一座很大的教堂,吃完就进去了。教堂里有一张二战时的照片,说明着这座教堂的神奇:空袭过后,周围的建筑全被炸毁了,惟有它秋毫无犯完好无损的屹立在原地!教堂里竟然有咖啡喝,还允许抽烟,我们便坐下来谈诗——其实一路上我们都在谈诗,叶觅觅不为我对台湾诗人的熟悉感到吃惊,我倒要对她对大陆诗人的熟悉感到吃惊了。现在我对她说:“十多年前,管管等几个台湾老诗人来西安玩,我负责接待他们,我的一位朋友问他们:为什么台湾没有口语诗?他们无言以对,我觉得你的诗就是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叶觅觅说:“我的诗可不像你们大陆诗人那么口语。”我嘴上没说心里说:“这已经不容易了。”我最喜欢她的这首诗——
《 她像湖╲他像虎》
他的脸是抹布╲她的头皮是鼓
他庸俗╲她胡涂
他专门织布╲她负责说不
他锁门╲她作文
她说虔╲他说墙
他上船╲她上床
他的旁观很凉╲她的膀胱很苦
他姓胡╲她姓卢
她叔叔的玉蜀黍无数╲他的姑姑照顾金针菇
他孤独╲她虚无
他家的壁虎太跋扈╲她
她的罗曼史写到第五部╲他
他有一口井╲她有两面镜
他要死╲她要钥匙
她开锁╲他没死
他继续╲她积蓄
她打算买一座废墟╲他想换一件衣服
他被驱逐╲她被袪除
他说马的╲她说马的眼睛真够土
她说你娘咧╲他说你娘咧嘴又打呼
她招来雾╲他感到荒芜
他练习新舞步╲她热爱走路
她像湖╲他像虎
(作者简介:叶觅觅,本名林巧乡。1980年生,台湾嘉义人。东华大学文学创作研究所毕业。现在绿岛国中任实习教师。曾获中央日报文学奖、教育部文艺创作奖、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等。2004年,通过文建会补助,独立出版第一本诗集《漆黑》。2006年,《漆黑》一书荣获“金蝶奖──台湾出版设计大奖”金奖。 )
我之所以喜欢这首诗,是因为这种穷尽汉语可能性的实验、探索和游戏与我十多年前不谋而合,像我的《梅花:一首失败的抒情诗》《致命的错别字》等诗体现的也都是这番企图——这些看法我在来荷兰之前的通信中与叶觅觅交流过。此刻,坐在高大空旷的教堂里,喝着咖啡抽着烟谈诗,感觉真是好极了!
下午三点钟,我们走回到亚特兰大酒店。
回到房间,查一下日程表:17:30-19:20全体诗人和晚间节目工作人员晚餐(地点:亚特兰大酒店顶楼餐厅)。我想我可以睡上两个钟头,结果一睡就睡到了电话铃响——还是安科尔的电话,让我上楼去吃晚餐,我一看时间:已经六点多了。
一出房门我就听到了从七楼传下来的欢声笑语,这让我感到了一丝兴奋!从楼梯走上去,餐厅已不像早餐时那么冷清了,全都是人,有说有笑,经过这一天一夜,来自于世界各地的诗人们已经到了!还是我喜欢的自助餐,端着盘子取东西,有炒饭和意大利空心粉这类我爱的,便将控制体重的事忘到了脑后。我在仅剩的一个空桌边坐下,一边吃一边观察周围的人:那些纵声大笑的估计是荷兰本国的诗人、那些在餐厅阳台上抽着烟跟主人交谈的估计是诗歌节的常客、仔细一听:英语是此处的通行证、叶觅觅怎么坐在了“日本鬼子”及其翻译官那一桌……晚餐很可口,我取了一瓶喜力为晚上的朗诵热身,美人佳妮塔·曼娜小姐走过来跟我打招呼,然后在我的对面坐下,她从包里取出为晚上的开幕朗诵印制的小册子,问我是否已有,我说还没有,她便给我一册并翻倒有《结结巴巴》的那一页说:“晚上,你就读这首诗。”我多此一举地问:“用中文?”“用中文。”说完她就离开了,回到自己所在的那一桌。我吃完以后并未离开,我感觉应该享受这个时刻,应该习惯于在沉默中享受别人的欢声笑语——如果此前我在国内不曾学会这一点的话,那就在这里从此刻开始学,我取出相机来拍窗外的风景——我又一次看到了那座离这儿不远的教堂……
因为日程表上写着:19:25 受邀诗人和诗歌节工作人员前往城市剧院(亚特兰大酒店)——所以晚饭后,大家都到大堂去等待出发,大堂允许抽烟,我正在享受一支软中华,日本诗人夫妇过来了,邀我共同前往,这让我感到了友好,便用英语说:“你们走先,我等叶觅觅。”他们就先走了。叶觅觅来了,换了一身很有台湾热带风情的旗袍,很别致、很漂亮——我想这一定是她为今晚的登台表演而精心准备的:这实在是我很欣赏的一种态度,我刚想赞美她,却被她口中的话题给牵走了……
步行七八分钟到达城市剧院——那里已经不同于昨日的冷清,完全是一场大戏开场前的氛围,剧院的大厅里全都是等待进场的观众,他们可是买了12.50欧元(学生票是10.00欧元)的一张票才进来的(诗歌节的一般通票是47.50欧元,学生通票是37.50欧元),我本人来疯,见状很兴奋,用诗歌节发给我们的足够多的红色招待小票中的一张,要了一杯红酒,站在一个角落里,一边喝一边抽烟,被一个剧场工作人员提醒:这里禁止吸烟!我灭了烟头,将红酒一饮而尽,去了一趟厕所,就进场了——诗人被允许先入场,坐在剧场旁侧可以直通舞台的“准包厢”的专座上,我找到椅背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坐下……接着是观众入场,鱼贯而入,500个座位顿时填满,我看见观众们像欣赏明星一样对着诗人席戳戳点点,心中顿感幸福!熄灯以后,坐在前两排的一位格鲁吉亚光头诗人像叫着老熟人一样喊着我的名字(让我在瞬间以为全世界的诗人都知道我),他用英语说:坐在我左侧的阿塞拜疆诗人是他的朋友,他在我的前一位朗诵,让我多关照他——我竟然全都听懂了,跟那位阿塞拜疆老哥交谈,发现他一句英语也不会,但他比比划划地交代给我的任务我搞明白了——他是说:在他上台去朗诵的时候,让我跟着他一块过去,站在台侧用他的相机给他拍照,并且要拍两张……
晚上八点整,第38届鹿特丹国际诗歌节正式开幕,诗歌节主任巴斯·瓦克曼先生致开幕词,我注意到他身穿西装,但未打领带,身后有两块大屏幕,一块是诗歌节的海报,一块是他所致开幕词的荷、英两种文字对照。发言简短有力,热情洋溢,博得阵阵掌声。然后是一位明星级的荷兰诗人(我在入场时看见书摊上正在出售的一本杂志的封面人物是他)出场,来主持今晚主题叫作“五花八门的词”的开幕朗诵,首先朗诵的是美国诗人Arthur Sze——此人是华裔,中文名叫施家彰,关于这位仁兄,我按下不表,还有后话。很快我就看出了规律:诗人以3位为一组轮番出场,其中排在每组的头一位,要么是荷兰本国诗人,要么是会说荷兰语的比利时诗人和南非诗人,要么就是英语诗人,他们有个朗诵之外的任务就是要跟主持人对贫上一阵儿,把观众逗个前仰后合是最佳效果,那么还有谁能比美国诗人英语好呢?所以,Arthur Sze不先出场谁出场?我身为一名中国诗人,自然不会被安排担当此任,但同时发现有个任务也并不轻松:每位诗人都要在他的母语朗诵之前,用英语对观众回答一个问题:我最喜欢的一个词是什么?为什么?——叶觅觅大概也在同时发现了他的英语极糟的同胞老兄遇到了难题,但是长达半小时的中场休息救了我的命,利用那个时段,叶觅觅帮我把我想说的话译成英文并写到了我要拿着去朗诵的小册子上,于是在下半场的朗诵开始以后,我就不看台上别人的朗诵了,一直借着微弱的灯光默诵小册子上的那两句英语,终于轮到我了——其实是轮到我排在我前面的那位阿塞拜疆诗人,我拿着他的相机跟他来到台侧,在他的朗诵开始以后,分别站在三个角度给他拍了三张照片,我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到拍照上,也没注意这位一句英语不会说的老兄是怎么给人交代的:我最喜欢的一个词是什么?为什么?
该我了!
不紧张是假的。
我在他走到台侧时把他的照相机交到他的手上,然后走到讲台前去,紧张,但更多的是亢奋——靠!老子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好多年!
像前面出场的所有诗人说过的那样,先来一句“晚上好!”然后说出了那句我已读熟的英语——汉语的本意是:“我最喜欢的词是中文里的‘诗’——它的意思是诗歌——在中文里它是由语言和寺庙两个部分构成的。”——我说完之后,没有听见一丝笑声,台下一片肃然,可见没有闹出什么笑话——东方神秘主义的小把戏就这么玩成啦!
此关一过,我还怕谁?紧张立马消失!诗人走进母语,就是呼吸空气!
我像预先设计好的那样:用RAP的方式来读《结结巴巴》,声音也是大得要死,不像在朗诵更想在演唱——在国内我不好意思这么干,但这是在鹿特丹的舞台上,在一堆朗诵诗像吐蹦豆的操着拼音语言的外国诗人堆里,我很有必要这么干一下,该表演时得表演!
我很快便听到了台下的笑声,还在心里提醒自己:别着急!悠着来!笑声不断响起,还有叫好声,我的心里也在笑,该冲刺了,一high到底,到最后一句“一脸无所谓”嘶喊着朗诵出去,我感觉自己已经不是诗人了,而是一名摇滚人!
掌声热烈,情绪亢奋,再加上台侧很黑,让我差点没找到下台的路,回到座位上,还有点心绪难平,阿塞拜疆诗人为拍照的事向我表示道谢,伸出三根手指——意思是我给他拍了不是他说的两张而是三张……
本届诗歌节,总共邀请了18个国家和地区的24个人,今晚的开幕朗诵,除了法国和瑞典的两位老诗人尚未到达外,其他22人都悉数登场了,听了他们的诗,我发现诸多诗人有一种共同的我极不喜欢的语气:这个词……如何如何,那个词……如何如何。我现在忽然明白某中国流亡诗人爱在诗中用“词”,而另一位假流亡诗人爱用的是“词语”,原来这是世界诗坛的一种时尚啊——酸腐的知识分子腔!
在今晚的开幕朗诵中,除了我的绝作《结结巴巴》,另一首得到观众欢迎的诗出自伊拉克老诗人萨冈·勃鲁斯之手,全诗如下:
《主人》
这是一个主人
从美国而来
来饮底格里斯
和幼发拉底的水
这是一个干渴的主人
他将吸干
我们井里
所有的石油
喝光
我们全部的河流
这是一个饥饿的主人
他将吃掉我们的孩子
成千的孩子
上万的孩子
这是一个主人
从美国而来
来吸底格里斯
和幼发拉底的
血
(李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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