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文章,让我流泪。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在安庆,沈天鸿、余怒、李凯霆、宋烈毅、沙马,仿佛还有一个叫老黑的家伙,我们有着怎样的感情?当我见到他们,突然变得像一个少女一样害羞。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不知道,这些年你们的生活。我甚至想,代替你们去苦痛。是的,在那个年代,我曾深切地爱着诗,和诗人。)
春天,白鲸浮现及其他
宋烈毅
白鲸作为一种动物已经在大海中不常见。——这是我在安庆师范学院白鲸诗社十五周年庆祝活动之诗歌朗诵会上讲的一句话。这一天我有些语无伦次,这一天是2008年4月4日,清明节的晚上,在安庆师范学院一处偏僻的会议室里,下面是空旷的食堂,是一群一边吃饭一边聊天的学生,他们不知道上面有一群人在正在围着“白鲸”诵读、歌唱,沉浸在对过去时光的回忆里面。
这个春天夜晚的空气潮湿而闷热,可以挤出一滴滴的水。会议室里的灯光昏暗,一个个面孔浮现。李潇,这个白鲸诗社的老社长,他的头发已经有了一些霜色,他曾经是那个写“驾鱼而歌”的少年。漠子在沉默中,一头长发,是一头诗歌的猛兽,我记得在他毕业离开白鲸诗社的那个告别之夜,他一首接一首地唱着郑钧的歌,伤感而迷茫。何冰凌这个声音轻柔的女孩子,如今已经做了母亲,在合肥的一所中学教着书、写着诗。她的皮肤依旧很白,苍白,眼睛大得惊人。
这个发生在大学食堂上方的诗歌朗诵会是在一种拘谨和矜持中开始的。那个身体娇小而丰满的女学生,似乎是羞涩地藏在一个大话筒的后面,主持着这场内部积蓄着风暴的诗歌朗诵会。苍耳几乎是夺过话筒冲到台上去的,他写的《猛士的第二故乡》和《一个人的墓史》震撼了很多人,其实他自己也是一个猛士,在这个空气沉闷得可以滴出水来的晚上,每个曾经写过诗或正在写诗的人都想发出一声呐喊,冲着这个大雪过后的春天,冲着这个灯光昏黄的夜晚。骚动终于开始了。夏春花是一个活泼的女孩子,她写了很多语言很有韧劲的诗句,她的活泼让我总是感到她在我面前蹦蹦跳跳的,嘴巴里含着一支棒棒糖。她有女孩子的那种甜。苍耳是有福的,他和这个活泼且甜的女孩子合作朗诵了一首“白鲸”的诗歌。沈天鸿站了起来,他是一个严肃的人,他的鼻梁上的大眼镜是他相貌上的一个标志,他用他的望江话朗诵了自己的诗歌,他曾经做过渔民,他的朗诵贯穿着芦苇、水和鱼腥气。
在这个春天的夜晚,这个与“白鲸”有关的诗歌朗诵会渐渐地有了狂欢的意味。我们在香烟的烟雾缭绕和各种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中,返回了往日的青春热血中。在“漠子来一个,漠子来一个”的喊声中,披着长发的漠子上台了,他扭曲着身躯,唱着摇滚歌曲,他可以在这个地方放开自己,怒放成肉体的花朵。我想起了那些年,我们分别居住在这个长江北岸的小城里的巷子里的旧房子里的时光。那一天,我们去找漠子,在一片即将拆迁的旧房子中,我们来到了漠子简陋的卧房兼画室中,漠子正在画一幅他的自画像,我更欣赏作为一个先锋画家的漠子,他的画夸张而变形,色彩浓烈,让人过目不忘。他的狭小的房间里到处堆放着石膏雕塑、未完成的素描作品和香烟,小小的窗子拉着窗帘,遮掩着一个艺术青年的私生活。我和漠子生活在这个巷子多得泛滥成灾的小城里,有着相同的境遇和感受。那一年,我在我的水泥房子里写出了诗歌《流淌》,我记得漠子说这首诗歌他读了以后想哭!哦,我们曾经都是害怕天黑的孩子,在巷子里骑着单车,不知自己要到哪里去,不知哪里是归宿。
一个诗社十五岁了,它已经到了可以怀旧的时候。我们聚集在一起。李潇来了,开着他的私家车,从高楼云立的大上海,一路飚车而来;许洁还是那种文绉绉的模样,他漂泊到了福建泉州,当了当地诗歌学会的会长了,不知道这个职务算不算是个官,但他还在固执地写着,为诗歌打工,为诗歌而活。没有谁能主持得了这个春天夜晚里的诗歌朗诵会,那个矜持的女大学生不能,那个蹩脚的话筒不能。我们都是曾经写过诗的或还在写诗的,我们都是冲动的,黏液质的,跃跃欲试的,热爱诗歌、女人和尼古丁。
为了纪念也为了怀念,4月5日的黄昏,我们再次驱车来到了位于怀宁县高河镇查湾的海子的墓地。十四年前的春天,我们和白鲸诗社打着“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的横幅和旗帜浩浩荡荡地来过这里,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拉开了各地诗人们来此祭奠海子的序幕。十四年前,我们都年轻极了,和海子躺在山海关冰冷的铁轨上自杀的时候一样年轻。而我们都活了下来了。十四年在海子的墓前开着的一种很小的黄花还在,星星点点,一年复一年,一茬接一茬,它们构成了海子墓前的春天。十四年前海子墓前的池塘还在,依旧泛着微微的波纹,里面有一些草茎挺立在水面上,光秃秃的,如果是荷,它们还处于冬天的残败,但水下面肯定有一些枝叶就要顶冒出来。何冰凌说,我们十四年前种的柏树已经成活并且长高了。我打量这棵龙柏,它苍翠遒劲,它完全可以独立地抵抗一些风暴了。我们在海子墓前默哀,肃立,合影留念,在春天浩大的风声中,我们齐声朗诵海子的诗歌《春天,十个海子》:
春天,十个海子全都复活
在光明的景色中
嘲笑这一野蛮而悲伤的海子
你这么长久地沉睡到底是为了什么?
春天,十个海子低低地怒吼
围着你和我跳舞、唱歌
……
但在旷野中,我们的声音很快被风声淹没,那些草茎在风中瑟缩地颤抖,黄花摇曳,我们感到自己有灵魂并且单薄。海子的墓是按照一个凡人的墓建造的,水泥和砖块砌成的墓前敬供着香火,一只空空的酒瓶子倒在一边。海子叫查海生,而他年迈的母亲和我们交谈时更习惯地叫他“海生”。“他是查湾人,我们不准许那些人把他的墓移走,和其他族姓的人在一起。”在宽敞的堂屋前,海子的母亲这样坚决告诉我们。守住海子的遗物成了海子家人的家庭大事。高河查湾的这家人打了一些书柜用来存放海子的书籍和其他遗物。而海子的一些遗物已经丧失,令人痛心。全国各地到海子家中的人已经数不胜数,有的人居心叵测,有的人钓名沽誉,更有人抱着发财的梦而来!
我们是在春天的绵绵细雨中离开海子的墓地和故居。在大客车上,我和张健初先生同坐一位,看着车窗外不断闪过去的堆满灰尘的县城建筑,健初先生和我谈起了更多的往事,他和我谈起了我年迈的父亲,谈起了他那些年和家父在柏子桥拥挤的人流中相识并相知成为忘年交的往事。这些都令我伤感无比。我的诗歌写作是我的父亲有关的,是他在我年幼的时候给予了我的精神支持。而我的父亲已经年逾古稀而近八十大岁矣,母亲已经不在,他离归故土之日恐怕也不远了。吃罢离别的晚宴,我是一个人骑着单车回去的,大雨在路上突然磅礴、猛巨。回到家中,我已经浑身湿透。经过长久的淋浴,我的情绪才能安定下来,去面对我的两居室的房子,我的家,我的妻子和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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