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  思

“你这首诗究竟是什么意思？”这样的问题常让我愣住。我感到一种无言以对的窘迫。而且，这也让我苦恼。但现在，我就敢回答：“这首诗不见得有什么特别的意思……”，甚至我还会反问：“你干吗非得读出它的意思呢？”。

但一首诗肯定是有意思的。一首好诗更是有“溢出意思之外”的意味。一个个字词就是为了传达意思而发明出来的。一首诗的意思常常还相当复杂，深奥，因为在诗句内部和诗行之间，文字的奇异组合产生了意思的暧昧和多向；但是，如果一个诗人仅仅为了说明一个意思而去作诗，那么，他肯定是弄错了，好比杀鸡却动用牛刀。

诗人写下一首诗，是迫于一种紧急的内在的需要，或是因为求新的外在的冲动，总之，是容不得诗人事先想明白的。诗人用眼睛和心灵，凭智力和悟性，同时观看世界和人事；而世界和人事本来就是多层面的，多角度的，甚至左右上下颠倒的。诗人由于对真实的认知和对写出这一真实的语言的期待都太高，以致搞得自己多少有点神经兮兮。

一首诗的奇妙恰恰在于，它不光有一层可解释的意思，更包涵了多层可领悟的意味。人们常说：“这句话真是意味深长啊！”。这说明，一句很朴素的话，也许却抵达了——诗。就现代诗而言，炫技派诗人的写作以考验读者智力为乐事，离诗的初衷远了，这叫玩忘了回家；崇高派诗人以为心气本身就足以做成好诗，理想倒是理想，就是丝毫不顾脚下的坑坑洼洼和肉身的致命局限，这叫不甩线就想钓大鱼。意味深长的话可以是平淡的，简单的，甚至令人失望的，也可以是激奋的，晦涩的，甚至不可索解的。用心去生活的人，才会在诗里搁进一份感情，营造一种氛围，抵达某一境界，触及一次彻悟。这一切都是可求而未必能得的。

先要得心，然后才能应手。但诗人必须是一个巧手，妙手，最好是高手。读一首现代诗，如果没有起码的阅读经验，那真会是一段天书：字皆识得，就是不知所云。现代诗在题材拓展和语言表现力的雄心其实大大超过古典诗。这也是不得已的事情。时间就这么流下来了，历史书早已写就了好几章，后人怎么办？后人只好变化。在变化中，还原有了可能，丰富有了可能，创造有了可能。更致命的是，时代变了，人的生存条件变了，诗歌的要素也不能不变……叶芝有一句话：“一切都变了，产生了可怕的美！”可以说，现代诗本身就是一种可怕的美。但它不会比生活更让人感到可怕。

读一首现代诗，心态完全可以放松；它并不强迫你非要接受什么。这就好比你迎接新的一天：早上你醒来，没病你就得去工作，也许你在下午预定了一个约会（那也是可以变化的），你根本不用去想：“今天下午究竟是什么意思？”一首诗的意思不会比一个活生生的下午更复杂，更难懂。

只是，诗是心灵的流动、冲撞，同时还是语言的创造、结构。如果说它的内部蕴含着什么的话，那也是人们一直孜孜以求的东西——可感觉的精神；它嵌入那么多意象，也是为了让强烈的视觉效果更有效地去激活想象力并唤醒记忆；它像天籁一样，让人浑然不觉，却已置身其中；又像疯病发作，理智全无，欲哭还笑。这全是生活闹的，生活让心痛不欲生，诗人只好在诗中模拟死，但如果模拟着模拟着，诗人信以为真了，也就死在“死”字上了。

诗人爱一个真字！但从心灵中浅出又在诗句里深入的“真实”，诗人又怎么可能说出它呢？所以，诗人要写，在写的途中，诗人才能从自身和世界的复杂关系中把握到一点点真实。真到深处，好诗自出。至情无文，至文无文。一首好诗，字字珠玑，句句痛心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