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阎连科获得2014年度卡夫卡文学奖。继村上春树之后，这是第二位获此殊荣的亚洲作家。鉴于卡夫卡文学奖有和诺贝尔文学奖重合的先例，阎连科可能引发中国再夺诺奖的猜想和热议。

阎连科当然是小说家。当我说喜欢他的散文时，不免会引起一些怀疑目光，这正像你去恭维一个音乐家的识谱能力，甚或是赞美一个网球手篮球打得不错。尽管如此，我仍想说说阎连科的散文。

我之所以喜欢阎连科的散文，是因为有窥探癖，而散文写作有着直截了当的泄密性质。当然，我只对喜爱的作家有此癖好。

曾在电视上见过阎连科，一口标准的河南普通话，绝对有味。他对作家获文学大奖有独到见解，表示年纪大点获奖好处多，因不会干扰写作和生活，这话说得相当精辟。他获卡夫卡文学奖之后，果然通过短信告诉记者：“请让我守住沉默低调这道门槛。”我对他获奖不感意外，甚至某天他戴上诺贝尔文学奖的桂冠，我也不会感到吃惊。

迄今为止，阎连科最好的散文都产自北京711号园。2011年底，阎连科坐在园子被拆毁后的瓦砾堆上，疲惫而无奈地想哭。尽管身为知名作家，他反对拆迁的公开信的影响力，也宛若风中的窃窃私语那般微弱。阎连科意识到：“一个公民和作家的尊严，尚不如一只饿犬向主人摇尾乞食重要；一个公民可享有的权利，还不如一个人手中握住的空气多。”他说自己像一只迷失在黑暗隧道中的丧家之犬。

再找不到过去的家园了，阎连科梦想能在书中大声呐喊，于是便有了散文集《北京，最后的纪念》。

书分八章，我最爱第六章《鹿背上的鸟》。

四只极普通的山羊鹿，悠然自在地在园中散步，常有歇脚的麻雀和乌鸦落在鹿背上。有一天，一个奇特的景象出现了：最高大的那只鹿，背上头上落着喜鹊、黄鹂、画眉和太平鸟七八只，另外三只鹿背上落满麻雀，迎着人走过来，像是要向711号园子的主人们表示感激和致敬。这时候，阎连科问园主张总：“你不会有一天杀了它们吧？”鹿们悚然而惊，鸟全飞走了。稀绝场景从此不见。

还有那五只在月光下的刺猬，它们执着地排列在路中央，把喇叭和灯光当成安逸休闲的舞台，原来只是为了躲避一场暴雨的袭击；还有那只被救的难产母羊，让阎连科自证是一个多么好的兽医专家，而他的接生常识，仅仅来源于一本随笔纪实；还有那只被阎连科收留的失家土狗，它终于回家后，还咬着主人的裤脚带领主人来园里报恩；还有那只被救治腿伤的麻雀，裹着创可贴领来一群同伴，在阎连科的园内安家……园内有40多种鸟，能让作家写出冷清惨烈语句的是其中的啄木鸟，当别人质疑小说故事冷酷时，阎连科微微一笑：“那冷酷后面的芳香你没嗅到吗？” 在这个充满惬意的小小自然中，人和动物有了相通的灵犀。万物有灵且美，万物有情且有义，而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美是易逝的。难怪浮士德要高喊：美啊，请停留一下。然而美，总是不肯，径自去了。

拆毁的不仅是711号园子的美，拆毁的还有破碎而难以簇合的人心。高举国策旗帜的拆毁之手，岂肯为美和人心停留？当所有的美和人心都只能栖身于书本，我们的世界便成为永远的废墟和噩梦。

文字的最后，阎连科做了一个梦。梦见和一个心爱的女人，带着无数的猫猫狗狗，来到一个蓝天白云、百草丰茂的地方，重新建起一个新园子，写作与阅读，种植与养育，而蜻蜓蝴蝶带着爱和芳香飞落笔尖。这是一个多么让人着迷的世界啊！曾经有过奢靡诗栖人生经历的人，才会做到这样的梦，也才会懂得，这梦中世界的价值所在。

沈从文说：“值得回忆的哀乐人事常是湿的。”阎连科的梦是湿漉漉的。长歌当哭迷失路，文字下酒觅归途。在文字说梦的过程里，阎连科泄露了心灵最切肤而隐蔽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