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满深情的敌对——我读《卡拉马佐夫兄弟》(二)
(2013-11-18 22:4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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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那个力挽狂澜者,究竟是谁呢?
《卡拉马佐夫兄弟》一书,陀氏没写完就离世了,他把疑问留给了世界。不过,在书中,陀氏提供了一系列可供参考的名单。
佐西马长老,最年幼的卡拉马佐夫阿辽沙,还有一个倏忽出现又消失无影的辩护律师。正直善良却不堪重任的半大孩子,口若悬河却不能孚众的中年人,慈祥宽容却命悬一线的老人,无论哪一个,都没有能力来力挽狂澜。也许,这个人物仅仅存在于陀氏的写作计划中,现在,他永远留在了天国。
于是,已完成的书页里,就只剩下破碎、衰竭和崩溃的现实。如果说有什么希望之光,也许就是长子德米特里的逃离计划。然而,就是这个计划也支离破碎,让人匪夷所思。明知道在俄罗斯一天,东躲西藏、不见天日的日子就没有完结,但德米特里仍不愿离开俄罗斯,这个平白给他冤屈给他苦难的国度。德米特里身上,蕴藏着深厚无比的故土情结。
上帝亲自派出的使者,那个和蔼可亲的上帝的影子,在辩护失败之后隐遁了。陀氏似乎想证明,做什么都无济于事,人类的头脑已然被愚蠢淹没。那么,无所不在的上帝,他对人类的意义又何在呢?陀氏究竟想借此书传达什么信息呢?
这些疑问,随着陀氏的离世越发令人困惑了。陀氏曾以少年的口吻自述:“我一生都在渴望威力,渴望威力和离群索居。我甚至在很小的时候就梦想这些,那时候谁要是弄清我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就一定会当面笑我。这就是我那么喜欢保守秘密的缘故。是的,我用尽全力梦想,想得都没有功夫讲话了。”在生活中善于沉默的陀氏,与在书本中活跃异常的陀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因而,寻求答案的线索也就少之又少了。好在,陀氏在给朋友的一封信中曾自揭谜底:“贯串全书的主要问题,正是我自觉和不自觉地为之苦恼了一生的问题:上帝是否存在?”
陀氏和尼采不同。后者发疯前说:“上帝死了。”至少确定上帝曾活过,存在过。在陀氏,有无都是难以确定的。
就陀氏的信仰而言,他认为,除了深深植根于拜占庭帝国的俄国正教之外,一切宗教皆是旁门左道。此外,他对这个世界的疑问与矛盾,如同他多病的身躯,常常处于无可名状的失控中。善与恶、上帝与魔鬼、人与上帝,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搅扰着他敏感又脆弱的神经。一方面,他热烈信奉基督式的博爱,给予即是天堂。这一点,在探讨“什么是地狱”这个问题,他借佐西马长老回答:“苦于不能施爱,那就是地狱。”另一方面,他又强烈地怀疑上帝的存在。他不仅将上帝使者的无能为力写得入木三分,还借伊万之口,向世人宣告:“我憎恶和谐。”
伊万,可说是陀氏最隐秘思想的泄密者,他多次宣称,要用言行和上帝敌对。于是,这样的敌对,便呈现出一种暧昧无边的效果。时而声嘶力竭地质疑,时而又是含情脉脉地对视。
陀氏非常清楚,基督式的博爱与表面上的亲善行为不是一回事。他以不屑的口气形容那种表层行为:“由于爱人类而扑上去搂住一切人的颈脖,看见人家流下感动的泪水而心软——那不过是一种时髦。”(《少年》)
陀氏的反应,还基于他不幸的少年时代。陀氏的父亲是没落贵族的后裔,因嗜酒暴毙路旁。陀氏几乎从未得到过父爱的温暖,在学校阶段,连生活费都没有着落。父爱的缺失,给少年的陀氏留下了巨大的阴影,这种创伤体验,使陀氏觉得自己像一个永远漂泊的“少年”。
陀氏对父亲是怨恨的。他把怨恨藏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一书中,三个儿子都有弑父情结。老卡老拉马佐夫的长子德米特里,为了和父亲争夺同一个女人心存杀念;二儿子伊万,明知父亲危险却故意溜之大吉,成为了一个纵容弑父的逆子;而私生子斯乜尔加科夫,怀着怨愤成为弑父行为的实施者。
年少和双亲的疏离(母亲亦早逝),使得陀氏和人相处中,显得比常人更易受伤。《少年》中很多的内心独白,其实都是陀氏实在的自我陈述:“总的来说,我一定要一个人开始实行‘我的想法’,这是必须的条件。我跟别人相处总觉得难受,精神上就会不安,一不安就会损坏我的目的。一般说来,到目前为止,在我一生中,每逢我想象我该怎样对待人们的时候,我总是显得很聪明,可是一到实际行动,总是很愚蠢。我又气愤又真诚地承认这一点,我一开口说话总是露出马脚,慌慌张张,因此,我决定减少跟人们的交往。这样我就会获得精神独立、心情平静、目标明确。”
换言之,陀氏认为,躲避和人的正常接触,是藏拙最好方式。所谓实行“我的想法”,我以为是陀氏明确了毕生的目标——写作。然而,写作并没有让陀氏得到必要的生活来源,获得心情的平静。上帝似乎一直在和陀氏作对,即使在陀氏成名之后,他的生活也常常捉襟见肘。1874年,陀氏在给妻子安娜的信中忍不住抱怨:“他们对我的评价太低了,就因为我卖文为生……不过,哪怕我们明年去讨饭,我也决不会在思想倾向上作出一点让步!”
对父亲的怨恨,加之生活的困顿,难以坚定陀氏对天父上帝之爱,所以才有上帝是否存在之问。这一充满着心酸的疑问,带着明显的少年时代的创伤体验的味道。更让陀氏伤心不已的是,当他开始创作《卡拉马佐夫兄弟》时,他的小儿子三岁的阿辽沙死于家族病癫痫。因中年丧子的重创而扩大了的创伤面,陀氏只能在书中人物阿辽沙身上进行自我修复。他将信仰的美德寄身于一个半大的孩子身上,也许是希望笔下的文字能让儿子复活。阿辽沙之死,让陀氏早年的伤口重又撕裂:上帝呀,你究竟在哪里?
陀氏书中的一些人物,他们传达爱的方式,无不带有这种创伤体验的味道。小纳莉把火药三次打到喜欢她的医生的脸上,伊柳奇撕咬心地善良的阿辽沙的手指,纳斯塔霞逃离爱人投向死地……他们错乱的行为似乎在宣言:我折磨爱我的人,是因为我受难;我受难,所以我才存在。他们无所顾忌地伤害爱他们的人,他知道那个人爱他,心中的恶才能毫无顾忌地发泄出来。这些,说到底不过是弱者的畸形之爱:在强烈的痛感中感受到强烈的存在。自身太过柔弱和渺小,不如此,仿佛就会忽略自身。
婚恋情境中,也有相似的情形。一些人用极端恶劣的方式对待爱他们的人,在伤害之后又表示强烈的忏悔。他们明白,在爱人的心中,他们才是有价值有分量的。他们残破不堪的心灵,在爱和伤害之间摇摆不定,就像陀氏对上帝的情感。我认为,这是一种充满深情的敌对。
文字是一种治疗。在充满深情的敌对中,陀思妥耶夫斯基终于验明了一件事——自己被上帝所爱。当笔走波澜之时,文字可以翻云覆雨,神出鬼没,起死回生。所有的经历,他与上帝同在。于是,他才终于可以说:“上帝把我整整折磨了一辈子。”黑塞说得深刻:“我们之必须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只是在我们遭受痛苦不幸,而我们承受痛苦的能力又趋于极限之时;只是在我们感到整个生活有如一个火烧火燎、疼痛难忍的伤口之时;只是在我们充满绝望、经历无可慰藉的死亡之时。”
《卡拉马佐夫兄弟》一书的整体氛围,是一种无助的孤儿意识。上帝的使者已然离去,忠实信仰者或死去、或隐遁。遭受不幸,舔舐伤口,面对死亡之时,人们需要陀思妥耶夫斯基,因为,当不幸承载着厚重的力量击穿肉身、折磨灵魂之时,为了抱团取暖,有信仰者、无信仰者就都成为了难兄难弟。
情愿相信,上帝之爱遍布人间。那么,追问上帝是否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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