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马佐夫兄弟》的读者们，一定不会忘记一个名字——阿辽沙。这个卡拉马佐夫家族的小儿子，很有可能继承佐西马长老的衣钵，成为一个虔诚的信仰者。

书中这样描写：“他不愿意做人们的裁判官，不愿意责备，也决不去责备人家。他甚至好象对一切都容忍，毫不怨人，虽然时常感到很痛心。”“他的心灵专门亲近罪孽较多的人，而凡是作孽最多的人，他也爱得最深。”这个正直善良、宽容沉静的阿辽沙，得到长老的遗命：离开修道院，到尘世中去生活、去爱人。他一直在为弥合父兄的矛盾奔走，也一直将同情的目光关注着下层的孩子，用实际的行动呵护孩子们的生活和心灵。他是一颗无价的宝石，走到哪里，就把温暖和希望带到哪里。我认为，完成这样一个形象，疗治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丧失幼子的创伤。

然而，在未完成的《卡拉马佐夫兄弟》第二部中，陀氏对阿辽沙这个人物却另有安排。根据陀氏的笔记：阿辽沙与丽莎婚后，被其他女人引诱，抛弃了丽莎，像他的父亲老卡拉马佐夫一样，过起荒淫无度的生活。最终，他返回修道院度过了寂寞的一生。

这样的大逆转简直让人瞠目，你不禁会问：这样一个至纯至善的青年是怎么消失的？进而会质疑：混蛋是怎么炼成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不会告诉你答案。1881年2月9日，当陀氏准备创作《卡拉马佐夫兄弟》第二部时，他的笔筒滚到柜子底下，在搬动柜子的过程，意外发生了。陀氏用力过猛，血管破裂，于当天去世。

是遗传，是基因吗？作为老卡拉马佐夫的儿子，他身上毕竟流着卡拉马佐夫的血液，他没有在一开始就变质，只是因为他还未经历过父兄们经历的事件？陀氏在写一个家族可怕的不可逆转的循环？

是丽莎改变了他的人生？《卡拉马佐夫兄弟》第一部中，古灵精怪的丽莎似乎一直掌控着阿辽沙的命运。她戏弄阿辽沙，以死相逼让后者替她送情书，还宣称：“我希望有人虐待我；希望有人先是娶我，然后虐待我，欺骗我，抛弃我，最终一走了之。我不愿得到幸福！”初恋的阿辽沙被这样的恋人控制，最终满足了丽莎的愿望？

是长兄德米特里被错判、服苦役，让他抛弃了对上帝的信仰？上帝的使者口若悬河，却无法打动人心，最终，无罪的人却要去西伯利亚长期服刑。上帝无所不在的力量表现在哪里？此外，次兄伊凡因为受到精神上的折磨而发疯，这也会让阿辽沙动摇对信仰的笃信。

卡拉马佐夫兄弟曾多次探讨过信仰的问题。

德米特里说：“假如没有上帝，那可怎么办？……要是没有上帝，人就成了地上的主宰，宇宙的主宰。妙极了！但是如果没有上帝，他还能有善吗？问题就在这里！我一直想着这个。因为那时候叫他——人——去爱谁呢？叫他去感谢谁？对谁唱赞美诗呢？拉基金笑了。他说，没有上帝也可以爱人类。只有流鼻涕的傻子才能这样说，我是简直没法理解。”

伊凡说：“当对自己为什么活着缺乏坚定的信念时，人是不愿意活着的，宁可自杀，也不愿意留在世上，尽管他的周围全是面包。”

至于阿辽沙，他在《卡拉马佐夫兄弟》第一部中的言行，让读者确信：信仰之光，已经在这个年轻的躯体上开始生根。

根是如何毁坏的，光是如何消失的？我想，这是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问题。同时，我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并不真正想要回答“混蛋是怎样炼成的”这个问题，他想要表达的是更大的选题：信仰的失落。失去信仰后，美丽新世界（以阿辽沙为喻体）的崩塌和幻灭。阿辽沙没有自杀，最终回归修道院，是重获了坚定的信仰，还是仅仅源于陀氏的不忍之心？陀氏是否一厢情愿地接纳了阿辽沙的回归？

把无神论者拉基金比作是流鼻涕的傻子，这是陀氏的点睛之笔，是陀氏对无神论者一种辛辣的嘲讽。

曾经，几乎所有的无神论者都以为，从来没有救世主，也没有神仙皇帝，只有敢同天地争斗的英雄辈出的人类。因而，砸烂一个旧世界很有必要。当人类身上的精神枷锁被去除了，取而代之的新世界，必将是一个幸福合理又光辉灿烂的新世界。多数人为这样的新世界而心醉神迷，陀氏却以超前的预见，大胆预测了在“没有上帝”之后，整个基督教文化将面临的巨大的价值危机。正如德米特里所言：没有善，也没有爱。

当人类打着砸烂旧世界，创造新世界的旗帜时，人类在没有信仰的世界里丧失了善恶的评判标准，失掉了爱人爱己的能力。旧的价值已被抛弃，新的价值还远未建立。野心家们趁机振臂呼喊，以不容置疑的态度获得众人的追捧和信赖。一场可怕的灭绝人性的狂欢式的屠杀，即将拉开序幕。因为痴呆，所以干尽坏事内心没有波澜；因为愚昧，所以被人利用指使还当是替天行道。无法无天无神的人，变成了毫无道德感、毫无良知的连野兽也不如的怪物——流鼻涕的傻子。至于混蛋，亦无例外，也就这么炼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