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欺欺人
——读通鉴札记之五十七

李钟琴

观王莽一生之行状，终不脱一个“欺”字。王氏家族显赫一时，有九侯、五大司马，王氏子弟多乘时侈靡，以舆马声色佚游相高，独王莽勤身博学，折节恭俭，“被服如儒生”，“事母及寡嫂，养孤兄子，行甚敕备。”及入朝为官，爵位益尊，节操愈谦。“母病，公卿列侯遣夫人问疾，莽妻迎之，衣不曳地，布蔽膝。见之者以为僮使，问知其夫人，皆惊。”莽尝私买侍婢，昆弟或颇闻知，莽因曰：“后将军硃子元无子，莽闻此儿种宜子，为买之。”即日以婢奉子元。其匿情求名皆类此也。

莽以虚伪欺世得天下，又欲以自欺欺人治天下。每有水旱天灾，莽辄不食红烧肉，素食以示与民共甘苦。太后乃遣使者诏莽曰：“闻公菜食，忧民深矣。今秋幸熟，公勤于职，以时食肉，爱身为国。”于是朝野佞臣腐儒交章称莽之功德，俨然圣人出矣。

莽托古改制，祸乱天下，民不聊生，纷纷揭竿而起，而莽犹“好空言，慕古法”，“令太史推三万六千岁历纪，六岁一改元，布天下。下书自言己当如黄帝仙升天，欲以诳耀百姓，销解盗贼。众皆笑之。”或言黄帝时建华盖以登仙，莽乃造华盖九重之六马四轮车。既成，莽随车后招摇过市，挽者皆呼“登仙”。百官窃言：“此似輀车，非仙物也。”輀车者，载尸送葬之车也。莽欲欺人，徒留笑柄而已。

刘玄即位，汉兵日盛，莽闻之恐惧，乃染其须发，欲外示自安。噫嘻！王莽其为中外染发第一人乎？

新室风雨飘摇之际，莽既务虚以欺人，又自欺以苟安。凡如实上奏者，莽大怒，辄免之；于是群臣皆顺其意，或言“民骄黠当诛”，或言“时运适然，且灭不久”，莽乃悦，辄迁之。莽又数召问太史令宗宣及诸术数家，皆言“天文安善，群贼且灭”，莽遂自安。呜呼！所谓鱼游釜底、燕巢飞幕者，于莽何殊焉！

而率群臣痛哭以拒敌，乃莽自欺欺人闹剧之尤可笑者。崔发谓莽曰：“《周礼》及《春秋左氏》：国有大灾，则哭以厌之。故《易》称‘先号啕而后笑’。宜呼嗟告天以求救。”于是莽率群臣至南郊，仰天泣诉曰：“皇天既命授臣莽，何不殄灭众贼？即令臣莽非是，愿下雷霆诛臣莽！”捶心大哭，气尽，伏而叩头。又令诸生小民旦夕会哭，为设飧粥，甚悲哀及能诵策文者除以为郎，以哭得官者至五千余人。

及汉兵攻入宫中，莽犹不忘自欺欺人之故伎，旋席随斗柄而坐，曰：“天生德于予，汉兵其如予何！”乱兵遂斩莽之首，分裂其身，支节肌骨脔分，争相杀者数十人。班固论曰：“自书传所载乱臣贼子无道之人，考其祸败，未有如莽之甚者也。”

欺人者，人亦欺之；自欺者，其能久乎？止增笑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