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将李陵
——读通鉴札记之四十五

李钟琴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此辛弃疾咏李陵之句也。遥思芳草萋萋之北海上，苏武即将南归，李陵置酒为之饯行，起舞悲歌，泣下数行，从此河梁梦断，故人长绝，几何不令人扼腕叹息也！

如李陵所言，苏武扬名匈奴，功显汉室，万代流芳；而李陵则家破人亡，故国难归，贻羞后世。呜呼！苏武与李陵当年同为汉室侍中，而人生之际遇，岂幸与不幸了得！

白居易之论李陵曰：“李陵坠君命，挫国威，不可以言忠；屈身于夷狄，束手为俘虏，不可以言勇；丧战勋于前，坠家声于后，不可以言智；罪逭于躬，祸移于母，不可以言孝。”而李陵果乃不忠、不勇、不智、不孝之人欤？抑如司马迁所言“事亲孝、与士信，常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之国士欤？

于今观之，两军交战，兵败者为战俘，保全生命，亦无可厚非者也。公元1864年《日内瓦公约》尚有敌方须保证战俘人身权利之种种，战后战俘还国，仍不失胜者之荣也。奈何国人自古视气节重于泰山，视生命轻如鸿毛，宁死不降者为英雄，战败降敌者为懦夫。若宽囿降者，何以明荣辱、彰廉耻乎？何以励士节、劝人心乎？故李陵之降也，其不获国人之宽囿也必矣。

而李陵之降，犹有可说也。陵以步卒五千当匈奴铁骑三万，苦战数日，矢尽兵绝，不得已而降，岂可概言其不忠不勇乎？指斥不能杀身成仁者为不忠，坐而论道则可，设身处地则未知其可矣。而言陵为不勇，亦有不妥。匈奴单于“素闻其家声，及战又壮”，竟以女妻之，是单于亦服陵之勇也。至于不智，非关“丧战勋于前，坠家声于后”也。留得青山在，庶几曹柯盟，孰谓其不智耶？

白氏之论尤无理者，在指责陵之不孝。武帝怒杀陵之老母，族灭李氏，毋乃太过乎？不责武帝之暴虐，而将李氏之灭族归咎于李陵之不孝，何其荒谬乃尔！

李陵遭灭门惨祸后七年，汉与匈奴战事又起，李陵率匈奴兵追击汉军，转战九日，已死心塌地与汉为敌矣。向使武帝善待陵之家人，陵岂视汉如仇雠耶？吴蜀彝陵之战，刘备大败，其将黄权因退路为吴兵所断，不得已而北降曹魏。蜀汉群臣欲捕杀黄权之家人，而刘备不从，曰：“孤负黄权，黄权不负孤也。”并待黄权家人如初。由此观之，汉武帝之胸怀度量，岂能望汉昭烈帝之项背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