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世之初

七月七日，是我去南京RT公司报到的日子，我是班上最早去报到的一个，因此，走的那天，几乎全班同学都来送行了。

送行的场面很煽情，同学们把我围在中间，齐声喊着我的名字，我爸妈站在圈子外面，仿佛不相干的人。我和每一个人拥抱告别，在震耳欲聋的喊声里，我不知道自己胡乱地跟每个人说了些什么，总之很文艺很空洞但很真诚。我一直没掉眼泪，直到上了火车，喊声更高了，满场只听见我的名字，我不知哪根筋被触动了，忽然泪流满面起来，并且双手按在车窗上，一副生离死别的神情。后来，旁边的列车员大概实在看不下去了，说了一句：行了行了，过不了几个月就又见面了，又不是一辈子见不着了，有必要吗。

那个时候火车还没有提速，从西安到南京，我整整坐了十七个小时。当列车广播说列车马上就要到南京站时，我开始惶恐，我不知道自己一意孤行非要离开家，离开熟悉的城市，离开朋友，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独自生活，这个选择，到底是对还是错。但是，我没有时间，也不可能纠结在这个问题上，因为，南京已经到了。

按照通知，公司会有接站的人。负责接站的是一个女孩子，叫王大菊，说话做事都很利落，她帮我拿行李的时候，一眼看到我包里带的一个玩具熊，很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说，你带这个有什么用，多占地方。

我没想到来RT报到的人有这么多，整整一辆巴士车座无虚席，男孩子居多。听王大菊说，她已经接了五车人了，我算是第三批报到的。我问她一共有多少新招的大学生，她说，一千人。我心想，这什么公司啊。

车窗外，天色渐晚，灯火渐稀，农田渐广，但是，我们的车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心里知道，这是在南京，但是，不是我想象中的南京。终于，车开进农田深处的一所场院，铁门旁边的砖墙上有几个白漆大字：XX民兵训练营。

为什么来这里？相信这是所有人的疑惑。王大菊适时解答了我们的问题：按公司规定，所有新员工要先在这里军训一个月。

军训生活很有规律，但条件很艰苦。每天早上五点起床开始训练，训练内容无非练队列，走正步，非常无聊。那个时候，我非常不明白公司为什么非要我们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待一个月，这和我们将来的工作有什么关系？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一种策略，一种去沙留金的策略。据不完全统计，这一年新招的一千名左右大学生，在军训结束后，便有一百多人离开了，在接下来三个月实习结束后，又走了大概三分之一，半年后，又走了三分之一，等到农历年结束，依然留在公司的，不足一百人。经过这几轮洗礼，最后留下的那几十号人，才算是真正融入了企业，接受并认同了这种企业文化，他们是有可能和企业共成长的人，他们，才是公司真正需要的人。当然，看明白这一点，已经是在几年之后了，当时，我除了想着如何在军训中偷懒以外，再就是，想念石磊。

那天早上醒来，石磊情绪很低落，他对我说对不起，这句对不起，让我伤心。其实，他可以什么都不说的，我知道他最终要出国，而我，也要去南京，我们可能很久甚至再不见面，一切，会自然而然地结束，就当什么也没发生，可是，他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他说对不起，就是意味着，他本不想的。可以是因为喝了酒，可能是因为他当时心情不好，但无论是哪一种可能，对我，都是一种伤害。我可以接受没有声息地结束，但不能接受他的抱歉。

后来，他曾找过我，给我打过电话，可是，我因为他的那句对不起，不愿与他相见。我不知道见了面，该和他说些什么。我觉得看似我们的关系亲密了，但实际上却疏远了。我无比怀念可以在他面跟前胡说八道随意聊天的时光，那个时候，我只是单纯地喜欢他，一门心思想做他的女朋友，那是一种很纯粹地欲望。可有了这一层肌肤之亲之后，我觉得很尴尬了，虽然初衷无改，可是，我的喜欢，没有那么理直气壮了。

最后一次见面，是离校的那天。

那天，我拿着最后一包东西从宿舍出来，准备回家。在宿舍楼下，我看到了他。

“我运气不错。”他对我说。

我心里一动，他是有意在这里等我吗？

“今天是最后一天？”他问我。

我点点头。

“什么时候去南京？”

“后天“

“这么快？！”

“是啊。”

“我送你，好吗？”

我虽然心里很想他送我，可是，我还是摇了摇头，说：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他神色有些黯然，我有些不忍，问他道：“你呢，什么时候走？”

“月底。”他简短地回答我。

我忽然很不舍得。我不知道，我是舍不得眼前这个人，还是，舍不得这几年对他的情感。那种感觉，很像从一场长梦中醒来，百感交集，惆怅满怀，恨不能重回梦中，把这个梦做圆满了，可终究是不能够了。

“一起吃午饭吧？”他说。

“不了，我妈还在家等我呢。”我说。

他点点头，说：“也是，你就要走了，应该多陪陪家人。”

我笑着说是。不知怎的，我好想抱着他大哭一场，说一些会永远想着他，忘不了他的傻话。可我，偏偏做出一副云淡风清的神情，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好像什么都无所谓。他送我到校门口的公共汽车站，陪我一起等车。他说，你好好照顾自己。然后递给我一张便签纸，上面是他的邮箱地址。

车走出去好远，我才敢回头。可是，我视力不好，影影绰绰，看不分明，但我宁愿相信，他还站在远地。

当我汗如雨下，在四十度的高温天里站军姿时，石磊，应该已经起程去了大洋彼岸。在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训练营里，不要说邮件，连电话都打不成。整整一个月，我们这群人和外界失去了所有联系。一个月后回到公司，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老爸老妈报平安，老妈在电话那头，有种失而复得的喜悦。

一个月的军训终于结束了，所有人都又黑又瘦。当公司领导在主席台上大谈特谈军训的意义时，我却一边瞄着刘婷婷的丝毫没有缩水的胸部，一边心里暗自嘀咕。刘婷婷是东北女孩，却长得娇小玲珑细皮嫩肉，要是不开口说话，大家都会把她认做南方女孩。刘婷婷细胳膊细腿细腰巴掌大的小脸，却有一对傲人的巨乳，与她瘦小的身体形成鲜明对比。在水房冲凉时，不少人对她的胸部艳羡不已，刘婷婷倒也是个爽快人，坦然承认是用了丰胸产品的结果。漂亮的女孩子，总是容易惹人非议，尤其是漂亮而张扬的女孩子。军训快结束时，关于刘婷婷和主管军训的培训部的朱小军部长的的流言便已流传开来。

朱小军长相小帅，讲一口南京味的普通话，他自己毫不讳言地说他是公司重金挖角得来的人才。他是做咨询出身，因此极其能讲，尤其是被一群女孩子围在中间时，更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对于我们这些刚从大学校园里走出来的女孩子来说，过去周围一直是下巴上刚长毛没几天的大男孩，如今，生活里突然出现了这样一个中年男人，无疑，他是极具吸引力的。在枯燥的军训生活里，朱小军成为了众女生的偶像。我们为他的口才所折服，会因为他的一句赞扬而欣喜不已。据说，朱小军已婚且有一个五岁大的儿子。刘婷婷和这样一个风云人物传出绯闻，让我们在羡慕嫉妒恨的同时，也对她产生了好奇，不知她是怎么想的。

在我兴致勃勃地参与到这些八卦讨论中的时候，我也渐渐感到，大学的生活，真的是离我而去了，这种感觉被做实的那一天，是我们领到第一个月工资的那一天。军训结束的最后一天，我们每个人领到一张工资条，我清楚地记得，我第一个月到手的工资是三百九十八块。我的月薪是八百块，扣掉军训中每天的餐费8块，再扣掉公司给我们每个人买的一套所谓管理学的书，到手的，就是三百九十八块。

无论军训生活多么像大学生活的延续，当这笔钱到手里时，我真正认识到，这不是大学生活了，我开始挣钱了，虽然，少得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