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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上帝有个约27--28

(2010-01-12 10:5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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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

二十七. 一个也不饶恕

 

冷薇拿到那本书后,开始经受折磨。她用了一天的时间来阅读这本书。冷薇不想让母亲知道她在读陈步森的书,所以把房门紧紧闭上。  

陈步森在扉页上的第一句话:愿被害人的眼泪被收纳。这句话使冷薇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是怀着恨恶的心情看这本书的,但第一句话就让她控制不住,这泪的流出可能完全是不自觉的,也就是说她不想流,但眼泪就突然滑出来了。可见冷薇心里隐藏着多么巨大的悲痛。这种悲痛里究竟含有什么复杂的成份,或者说她究竟为什么哭,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陈步森在书中主要回忆了精神病院的部份,当冷薇看到陈步森帮助她回忆往事恢复记忆的一幕,他写道:陈步森问她说,你认出我是谁了吗?认出来了吗?我是凶手,我是陈步森。冷薇眼泪忍不住再次涌出,她把书一扔,盖上被子睡觉。

可是她看到了李寂的遗像,他只是平静地注视她,却在冷薇心里引起极大的震撼,他好像在用一种商量的口吻对她说,亲爱的,你为什么看他的书呢?你相信他的话吗?我死了,不能说话了,他还能说话,如果他不死,以后他会说得更多,再也没有人知道我为什么死了。冷薇的泪水不停地流到被子上,把它濡湿。她因为陈步森流泪,总是不自觉的,一下子涌出来;为李寂流泪却经过记忆和酝酿,但比前者更多,如同滔滔江河。现在,她仿佛听见丈夫问她,你这么在意他吗?为什么你会在意一个凶手?这多么奇怪啊。难道你竟会爱上他吗?想到这里,冷薇的泪水就涌流如注。

她把李寂的遗像翻转过去。抱着被子的她哭到累了,睡过去了。可是她睡得不安稳。那本书的书名钩子一样钩她的心:我向您认罪,请您原谅我。这句话牢牢地攒住了她的心。等她醒来时,发现母亲进来了,坐在她床边。墙上的遗像已经翻转过来了。母亲拿起那本书,皱着眉头看。冷薇一把夺下来。母亲说,这书是谁给你的?冷薇说,你不要管,你把它给烧了吧。母亲用手摸了摸她的额,问,你是不是不舒服?冷薇说,没有。母亲说,明天就要恢复上班,你不要搞到身体垮了,成天这样也不行啊,什么也干不了,老流泪伤身子,唉,起来吃饭吧。说完母亲从地上捡起书走了出去。

母亲并没有把书烧掉。她一个人躲在房间里看,一边看一边叹气。老太太是一个心思单纯的人,有时她觉得陈步森老坏,杀一百遍也不为过,这肯定是她想起女婿的时候;可是一旦她想起了陈步森这半年来为她家所做的,就不断地叹气。陈步森刚抓到那会儿,老太太天天咒骂陈步森,连切菜时都剁着刀说,杀了他,杀了他!可是当她在电视上看到陈步森蹲在看守所地上的可怜样儿,又心软了,说,改了就好了,这人可能真能改,就留条命吧。引得冷薇大骂她糊涂,她问母亲,你忘了李寂怎么对待你的了?老太太知道说错话,转过头不敢吱声。

门外有人敲门。老太太连忙把书藏在床底下,出去开门。前来的是沈全律师,老太太不太记得他,就去把冷薇叫出来。冷薇见到来人是陈步森的辩护律师后十分吃惊,你找我干嘛?她问。沈全说,不好意思打扰您了,我对您在这个事件中受到的伤害表示慰问。冷薇说,你是为陈步森来的吧?沈全笑笑,不是,我只是来向您了解一些情况。冷薇说,真新鲜,凶手的律师找死者家属要了解什么呢?我知道你们再也找不到对陈步森有利的证据了,除了我这里,你们就没办法了。沈全低头想了一下,寻找避免伤害冷薇的词汇:事实上这不是一场战争,大多数人以为,控辩双方肯定是死敌,我却认为这是合作,这是我沈全对法律的不同理解。

沈全说,冷女士,其实我们可以在共同合作中找到真相,也就是事实的真相和公义的尺度,对抗能找到真相吗?我很怀疑,也许只是利益的平衡,在我看来,法律不是人平衡的结果,是我们共同发现真理尺度的结果。我们不合作,这个尺度就很难找到。我这样说是为了让您相信我没有恶意。冷薇笑了,还不是一样?你颠来倒去不就是要我说,陈步森在精神病院对我如何有恩?沈全摇摇头,不是,你就按事实说好了。冷薇女士,其实我对你非常同情,站在个人的立场,我也会恨陈步森所做的,但我只会恨他所做的杀人的罪,我们为什么要恨他为您所做的事呢?我们只恨罪,不恨罪人。陈步森过去所做的他不明白,后来他明白了,他就不做了,您是有感情的人,你也是有道义的人,你一定知道把这两者分开的意义。我今天来,就想听你说真相,无论是你被害的真相,还是陈步森悔改的真相,我相信你是会秉着良知说话的,你迟疑了那么久才举报陈步森,说明你也不相信他会是凶手,事实上他是。可见,你心中也是有斗争的不是吗?现在,陈步森已经把真相属于他自己的一半公诸于众了,你也能这样做,因为这是对得起良心的。

冷薇好像被打动了,她说,也许他在精神病院的时候,一度良心发现。。。。。。这句话刚出口,她就突然打了个寒颤,双手抱住自己的肩,紧紧地闭上了嘴。卧室里遗像上的李寂似乎破壁而出,目光向她射过来,把她牢牢钉在那里。冷薇浑身微微颤抖,产生一种差点掉到深渊里的感觉。她低下头,呼吸急促。沈全关切地问,你还好吧?

冷薇清醒过来,她差点儿说出对陈步森有利的话,那个过程是不知不觉被引诱的。冷薇在抗拒沈全的诱惑,她说:我刚才没说清楚,事实就是-------他是凶手,他一直欺骗我,够了吗?沈全低头沉默了,说,如果你觉得这就是所有真相,现在你就说出来,我会听的。冷薇就不说了,头转向一边。过了几秒钟,突然她回过头来,表情大变,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起来:走开!走开!你们都是跟他一伙儿的,串通来骗我,来欺负我!沈全没想到她会突然发飙,竟有点不知所措。冷薇指着他叫,你走,现在就出去!你们全都是凶手,凶手,凶手!。。。。。。她就这样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凶手”两个字。沈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老太太走出来,对他挥挥手,说,唉,你走吧。沈全对她们躹了一个躬,退出去了。

这时,淘淘拿着那本书跑出来,指着书上陈步森的照片大声说,看,看,是小刘叔叔, 小刘叔叔,我要跟小刘叔叔玩,我要他带我出去玩。。。。。。冷薇的脸涨得通红,一把从儿子手上抓过那本书,扔在地上踩,然后把儿子拖过来,劈头盖脸一阵暴打,她看上去完全疯了,像对待仇敌一样盯着淘淘,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手不停地打在儿子的头上和身上。老太太看得呆了,扑上去和女儿扭打在一起,冷薇摁住淘淘,淘淘从来没经过母亲的打,完全被吓傻了,有一巴掌打在他的后背上,淘淘非常可怕地呕了一声。

老太太终于从女儿手中夺回了外孙,她哭了,对女儿嚷,你真的疯了?有这样打孩子的吗?孩子怎么啦?你跟陈步森一样!你比陈步森更坏,陈步森对淘淘多好,你却这样打他,他不是你儿子吗?他那么小,碍你什么事儿了?你真的不如陈步森,你去死吧,畜生!老太太用手中的扫帚猛打冷薇的头,冷薇抱着头一声不吭。淘淘死死地抱住外婆,不停地颤抖。

老太太对冷薇说,我现在带淘淘上医院,要是我孙子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告诉你,我跟你不客气。说完背着淘淘出了门。冷薇呆呆地坐在客厅的地上,死了一样。后来她爬起来,走进卧室,来到丈夫的遗像前,说,李寂,我没有得罪你,我没有犯错误,我连儿子都打了,你都看见了,你不要怪我了,我连儿子都打了,我把律师赶出去了,除了你的话,我谁的话也没听,你不要这样一直看着我,我对得起你。她抽泣起来:我连儿子都打了,我连儿子都打了,妈骂我是畜生,我是畜生了,李寂,我是畜生了。。。。。。她扑在床上,痛哭失声,泪水鼻涕糊得她一脸,使她脸色苍白,蓬头垢面。

这时又有人敲门,可是冷薇却无力起来开门。有人径直走进来了。冷薇走出卧室,她的蓬头垢面把来人吓住了,来人就是砸陈步森书首发仪式的黑脸男子,他看着冷薇的脸,说,对不起,门没关,叫人也叫不应,我担心出事情,就走了进来,你没事吧?冷薇问,你是谁?那人说,你可能不认识我,我姓郑,叫郑运林,是支持你的后援会的会长,刚成立的,特地来告诉你,我们是你的后盾。我把陈步森的发书仪式给砸了,现在警察正找我呢。

冷薇脸色苍白地看着他。。。。。。那人对她说,我今天终于亲眼看到了,陈步森把你害成了什么样,你放心,我会帮助你的,我们这帮人不会把你抛弃,不是因为你丈夫当过市长,是因为我们的正义感,我们不会让凶手逍遥法外,让法律被践踏。冷薇说,谢谢你们。男子说,即使我被抓了,还有好多人,我们都是正直的人,谁对我们就站在谁的一边。冷薇问,你们不相信陈步森悔改了吗?男子说,这完全是一场作秀,目的就是想逃罪,这谁都看出来了。你说你被骗了,说得对,我也差点被骗了,还好,我们这帮人最后还是看出来了,我们有的就是正义感,我们不但为你这事呼吁,我们也是樟坂市保钓协会的成员,我就登上过钓鱼岛,维护了我们国家的民族尊严,所以,我们也会维护你的尊严。

冷薇说,难得你们这么关心我,使我信心增加了。郑运林说,你做的是对的,连陈三木教授都支持你,你还怕什么呢?陈步森是他的前表弟,可是今天我见到他,他却要我向你转达他的问候,他问你看过陈步森的书没有,教授说你应该作个回应。冷薇问,怎么回应?郑运林说,你如果不回应,大家就又被陈步森误导了,你要多上电视,在电视上让大家看到你被他害得多惨,你还要针对这本书写篇东西,人家一本书都写出来了,你难道一篇文章都不写吗?不要怕,你随便写,陈步森要你原谅,你就要问他,你为什么叫我原谅,怎么原谅?他叫你原谅,你说,你绝不原谅!你放心,陈三木教授答应帮你修改文章,保证很有力量。

郑运林的到来,似乎给冷薇打了一针强心剂。她暂时忘记了痛苦,马上拿起纸和笔,写了一篇一千字的文章,题目叫《我不原谅的一千个理由》,文章把陈步森骂了一遍,说他是伪君子和凶手,是玩弄人感情的坏蛋,说陈步森策划了一场游戏,骗过了好多人。最可恶的是,他竟然对她的儿子下手,用地瓜车蒙骗孩子的心灵。写到儿子的时候,冷薇被自己的情绪控制了,写得热泪盈眶。

母亲带淘淘从医院回来了,她没有看女儿一眼就进了自己的房间。冷薇一下子抱住了儿子,淘淘身上和脸上都贴了药。冷薇把儿子弄到卧室,可淘淘就是不说话,身体微微颤抖。冷薇说,淘淘,妈不是故意要打你的。。。。。。淘淘一句话也不说。冷薇亲着儿子,可是她一亲淘淘的脸,他就害怕得发抖。冷薇问,淘淘能原谅妈妈吗?淘淘摇摇头。冷薇看着桌上的文章,看到“我不原谅的一千个理由”一行字,不禁有扎心的感觉。她对儿子说,淘淘,你不应该再叫那个人叔叔,他不是叔叔,是杀害你爸爸的凶手,知道吗?淘淘又摇摇头。冷薇说,你叫他叔叔,妈妈才生气打你的。淘淘突然说,他为什么到医院看你啊。冷薇说,你太小,你还不懂,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冷薇的文章到了陈三木手里,他看了文章,对郑运林说,文章写得不错,就是题目太长,我看不如这样改。他用鲁迅的话做了新题目:《一个也不饶恕!》。结果这篇文章于第三天在《新樟坂报》发表,由于这是冷薇第一次用文章的方式公开自己的观点,加上题目的犀利,文章引起了公众的注意,立即有人表示支持冷薇的观点,也有人反对她的观点。支持的人认为,利用所谓悔改来使凶手脱罪是可耻的;反对的人认为,良知淡漠的是冷薇,因为她比凶手更没有同情心了。持中立立场的人认为,陈步森出这本书欠妥,因为它适得其反,引发了冷薇更强烈的反弹。有人甚至搞笑地建议:让陈步森从冷薇的胯下钻一百次,然后法庭就算陈步森有悔改表现,弄个死缓最好。

周玲得知冷薇的文章是陈三木帮助修改的,简直把肺给气炸了。她马上找到陈三木在大学的办公室,她的突然到来把陈三木吓了一跳。她直接了当地问陈三木:是你给她改的文章吗?陈三木说,你来就是要跟我说这些?周玲说,你有些无耻了吧?陈三木说,当初我和那个女孩在一起时,你都没有骂我无耻,今天你却骂我无耻,你的怜悯心用光了,真的很快。周玲说,你的良知到哪里去了?陈三木说,我今天就回答你,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不是最讲原则吗?相信你不会因为我对前表弟讲原则而责备我。好,我问你,陈步森和冷薇谁是真正的受害者?陈步森就是再忏悔,他也是凶手。可是你们这帮人却把他塑造成了英雄。周玲说,他不是英雄,他自己都说了,他只是个罪人。陈三木伸出手说,但很奇怪哎,现在我们个个都觉得他是个英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你们塑造的英雄人格,还能有什么原因?周玲沉默了。。。。。。她慢慢抬起头来,对陈三木说,对,他可能真的是个英雄,因为他比你强,他至少承认自己是凶手,你却要等到我发现你有女人,还不想承认。陈三木的脸色僵硬了,说,我告诉你周玲,这事你没有权力指责我,只要没有爱情,就没有所谓第三者或道德问题,我爱她,我们准备结婚了。周玲痛苦地说,我的所有错误,就是找了一个我以为有道德的男人结婚,你当初为什么要骗我?陈三木站起来,说,我也是有信仰的人,我信良知,我信生命,我信大自然,我信一切最高的终极价值,我怎么没信仰?你以为只有你们这样的人才叫有信仰吗?我有我的一套人生准则,这是你不懂的。我跟你生活了那么久,我怎么不知道?你们这些人天天去做好事,但你们的行为改变了多少呢?你脾气还是那么冲,我们大学里随便找一个女老师都比你强,人家至少有修养,可是你一有气就冲到我办公室,像泼妇一样,你以为我还是你丈夫吗?你在外面做好事,在家里不是照样发脾气?这对你有什么用?你天天去做好事,然后回家照样犯罪,接着又去估好事,然后回家又犯罪,我要问,你们的良心真的那么不值钱吗?我从来没有对你高声说话过,我总是有理有节,可是你呢?三天两头对我发脾气,你用什么说服我?

周玲听得痛苦到低下头去。陈三木说,你的良心是你犯罪的遮羞布吗?果然很好用,遮了再犯,犯了再遮,这是不是一个骗局?做好事只是满足一种想象的道德自足?我是认真的,我是为陈步森好,我不相信他真的变了,我要找到证据,因为我十五年都没在你身上找到证据,怎么相信陈步森身上的证据?怎么保证他不会和你一样?

周玲一声不吭,陈三木说的话有的是对的,有的她并不同意,但她找不到一句话来反驳,好像有一只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对她说,你的见证不够,今天就是结果。周玲心中有无数委屈,但说不出口。她从对陈三木的不满突然转变成对自己的厌倦。陈三木说,我很公平的,陈步森出了一本书为自己辩护,冷薇要不要写一篇文章?这有什么过分?周玲,你只要能把你的品格证实给我,我一定会相信。我认为我是个有信仰的人,但我要真的信,不要道德想象,而它对你却很有用,这就是我们的区别,也是我们一起过了十五年,仍然走不到一块儿的原因。

周玲低声说,谢谢你,指出我没有见证,也许我过去真的是这样,我在别人面前从来不会这样,但在你面前会放松了,就是对你太在意,我太急了,得到今天这样的结果。我向你说,对不起。我走了。说着她站起来。

 

 

二十八. 殴打

 

冷薇从精神病院回到家后,已经渡过了恢复期。无论从医生的角度,或者从她工作的单位的角度,都认可她可以重新开始工作,给学校的学生上课。事实上,这种逆向失忆症是可以治愈的,不但可以治愈,而且恢复良好。冷薇的问题不在于失忆症带来的困扰,而在于陈步森案对她的刺激和留下的烙印。随着她的困扰在时间消逝之后并没有缓解的迹象,陈三木“时间能隐藏伤痛”的说法渐渐失去效力。冷薇从精神病院离开回到家已经整整三个月了,她的伤痛非但没有得到一丝丝的缓解,反而以另外一种方式进行性加重,来自于遗像上的李寂,以及自我暗示的双重压力,令冷薇的心中涌起一种说不清楚的焦虑和愤怒感,仿佛一个不能实践的合约渐渐到期一样:这是一个对谁许诺的合约呢?是对丈夫吗?还是对冷薇自己?这件事在公众中发生的影响,已经构成了对冷薇的压力,好比一个暧昧的老师给学生出了一道题,这道题其实是没有答案的。

就在这时候,学校通知她可以恢复上课了。冷薇觉得重新开始新生活的机会来临。她答应学校马上就回去上班,并称自己的病已经完全康复。这个信号暗示那件事可能是一个结束。

冷薇坐在梳妆台前,开始仔细地为自己化妆。她这段时间都避免去照镜子,现在一坐回到镜子前面,冷薇才发现,自己就在这近一年的时间突然苍老了,她的眼睑下鼓起了肉,额上和眼角的皱纹像是一夜之间出现的,法令线更突出了她的悲哀表情。冷薇生完淘淘后,无论面貌或身材都恢复良好,成为学校女同事间议论的传奇。如果说先前她的容貌还算是姑娘的话,仅一年不到的时间她就跨进了中年妇女的行列。冷薇坐在梳妆台前,有一种通过重新工作走出那件可怕的痛苦之事的强烈渴望。

今天,冷薇就要上班了。但直到此刻,母亲仍然不能原谅她,为了她打孩子的事情,母亲已经长达一个星期和她打冷战,无论她如何恢复对淘淘的爱:天天自己亲自接送孩子,给淘淘买任何他想要的东西,母亲始终不跟她说一句话。现在,冷薇终于忍不住了,她敲开了母亲的门,想和母亲恢复对话。当她打开母亲的房门时,惊奇地发现母亲正在床上看陈步森写的那本书。

母亲迅速地把书放在枕头下。冷薇走到母亲身边,坐在床边,说,你在看啊。母亲没有看她,后来她叹了一口气。冷薇说,淘淘都不生我的气了,你还生啊。老太太又叹了一口气。冷薇说,你知道,我都快疯了,你就当原谅一个病人,好不好?母亲说,病人也不会那样打孩子。冷薇说,你知道,我是爱淘淘的。老太太说,没有母亲不爱孩子,也没有母亲这样打孩子。冷薇抄起母亲的手,抚摸着,说,我说过我疯了,你还要说什么。老太太说,你病好了,反倒讨人嫌了,变得像恶鬼一样。冷薇想,我变得像鬼一样了吗?这是她第一次从母亲口中听到这样的话,让她心刺痛了一下。她问母亲,你刚才在看什么?母亲迟疑了一下,说,这人也可怜,那么懊悔自己做的事,又何必当初呢。冷薇说,你又要被他骗了,事情都是由你起的。母亲说,跟我有什么关糸?是他找上我们家的,由我起?你干嘛还跟他来往啊,我问你呢。冷薇见状就噤口了。老太太说,得,该活的活,该死的死,什么话也不说了。冷薇说,妈,我今天上班了。我好想上班了。母亲回头看着她。。。。。。好一会儿才说,好啊,赶快上班,让家里清静些。

冷薇到了学校。她先被请到了校长室,马校长给她倒了茶,问了一下她的身体。他说,你的脸色还有些不太好,现在恢复上课能行吗?冷薇说我好了。马校长说,你的事弄得全城都知道,这是我们始料不及的,不过呢,我们全体教职员工是旗帜鲜明地站在你的一边。怎么说呢?杀人犯变英雄,这是让任何人都无法理解的事,现在的人都喜欢通过媒体炒作自己,我想不到连罪犯都来这一招了,影响很不好,你知道吗?校长凑近她小声说,你班上竟然有学生说,杀人也可以当英雄,他长大以后要把打他不及格的老师通通杀光,你看了得不了得?冷薇很吃惊,没吱声。马校长说,我听了都吓出一身冷汗来,这么鼻屎大的孩子就说这话了,这是怎么搞得嘛,所以,我们都是你的支持者。冷薇说,谢谢校长。校长说,好好干吧,要相信法律,会给这件事一个圆满结果的,放下包袱,好不好?

冷薇第一天上课应该算是正常。学生看上去并没有用异样的眼光看她,但冷薇自己却一直压抑着一种不易觉察的烦躁。今天上的课是作文,她出的题目是《你最恨的那个人》和《你最爱的那个人》,任选一题。这个刺眼的题目是冷薇突然想到的,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合适。或者干脆说她有一种好奇,想看看这些鼻屎大的孩子是怎么样看待爱和恨的。

学生们开始当堂写作文。冷薇站在讲台上看着他们,产生了一种跟以前不一样的感觉:在她发病前,她也是这样站在讲台后面,以通常注视学生的目光注视他们,她大可以骂他们,但她心里清楚,这是她的学生,就像她的孩子一样;可是今天,冷薇注视着他们,心里老想着校长和她说过的那个学生讲的话,她不想当着学生的面问那个要把老师杀光的学生是谁,她只是用目光一个一个地扫描,不断地在猜测,当她把目光留驻在一个她认为有可能说这话的学生身上时,一种说不出的嫌恶就涌上来。冷薇第一次觉得孩子有时也是很可恶的。她想,我会知道是谁说的,然后我就打这个学生零分,看他怎么把我杀了。

整个上午冷薇都在胡思乱想,她把所有学生都仔细看过了一遍,个个都像说那句话的人。

 

电视台记者朴飞今天早早地来到台里上班。他是陈步森事件的主要记录者,他拍摄的对冷薇的采访有一部份画面已经作为《观察》栏目的新片头使用,所以樟坂人天天都可以看到冷薇对着镜头泣不在声的画面和声音,这种不断滚动的信息冲击形成强大的刺激效果-------天天看到一个可怜的人对着你哭,相信谁也受不了:而伤害她的人却很有可能逍遥法外。

朴飞有点担心会出现他意想不到的结果--------全社会都站到了冷薇一边。毫无疑问,她是弱者,这比较好懂。要理解加害人同时也可能是弱者就相当费力,或者干脆说难以理解。每天晚上都有冷薇对着镜头哭诉的画面,极大地加强了冷薇作为弱者的印象。

在朴飞的后续报道中,只要有话筒伸到被访观众的嘴边,大部份都是支持冷薇的,要求重判陈步森。尤其是朴飞在一次采访广场扭秧歌的社区老大妈时,形成了人人控诉陈步森的场面,被采访的七八个老大妈,都一致要保护那个“妹子”的权利,说到陈步森时她们用了一个大家耳熟能详的词汇:千刀万剐。朴飞知道这只是一个加重语气的动词,在中国古代的确有这样一种刑罚:用刀慢慢将罪犯身体上的肉一小块一小块地挖下来,直到他死亡。显然这些老大妈在说这句话时,并没有想到它所指向的刑罚的真正意义,只是表达恨的一种方式。朴飞对他的主任说,我现在明白陈三木教授的文章什么意思了,这恐怕就是所谓“民愤”吧,看来这东西是真实存在的。主任说,这不很清楚吗?当有人要挑战这种民愤时,大家都不会放过他,口水就要把他淹死了。朴飞叹了口气,说,不过说实在的,我很为陈步森可惜,他毕竟作过努力,做了那些事,可是没人理会。主任笑了,说,他做的事大家都看到了,又不是没长眼睛,但解释起来就太难懂,中国没有那么费脑子的人,你杀人就要偿命,这很好懂,你再罗嗦就要起误会,以为你要逃罪。朴飞就问主任,陈步森是不是真的要逃罪?主任说我又不是陈步森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知道?也许他真的要逃罪呢。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朴飞呆呆地想着,后来他说,主任啊,我作为跟踪这个案件的记者,有时同情冷薇,有时同情陈步森,我都糊涂了,不过呢,我还是要说,应该让人家有一个悔改的机会,真的把陈步森杀了,这心里还是有些怪怪的,不如判个死缓,以免人头落地,就什么也没法说了。

主任拍拍他的肩,拉长了声音说,你小子真是太嫩了嘛,要不为什么我当主任你当兵呢,你还没看出来吗?不是冷薇要他死,是全社会要他死,你见过一个人因为什么很难懂的忏悔而逃掉一死的吗?没有,那帮辅导站的人真是帮倒忙,把事情越描越黑,出什么书嘛,这是搅浑水嘛,净整那没用的。要我看,不如就好好地做冷薇的工作,从证据上找到陈步森认罪悔改的表现而从轻处罚,弄什么。。。。。。悔改,谁知道悔改是什么东东?把这么难懂的东西搅在一起,自讨苦吃嘛。朴飞被主任的开导弄得稀里糊涂,因为他从没想过这些。他说,这样说来,陈步森真的没有悔改的机会了?主任说,中国人本来就活得他妈的够累的了,成天烦着呢,你报道了这么些时间了,还没看出来?不是冷薇,是全社会要“报复”,这个社会需要一个“恨”的对象,陈步森犯了什么罪?大罪,不单因为他杀人,他还挑战人的智力,我实话告诉你,这句话可能你这年轻人听了不舒服------一个大罪是不可以悔改的,不允许,说白了就是这样。你犯那么大的罪却悔改了,让人不舒服,陈步森是在作无意义的挣扎,无论他是有意悔改还是抱有目的,结果都是一样。

朴飞被主任的一番话整得目瞪口呆。主任说,这是我们私下聊的话,为了给你上上课,别瞎传。朴飞说,我连听着都费力,怎么传啊。

朴飞和主任的聊天还没结束,有人接到电话报来的新闻线索,说发生了一件大事:冷薇第一天恢复上班,就把一个她班上的学生打成重伤,要求他们尽快到场采访。朴飞听了不敢相信:冷薇怎么会打人呢?你们有没有听错啊?主任说,你问个什么劲儿啊,还不快去啊。朴飞说,主任,报道这个合适吗?主任拍他的屁股说,有什么不合适的?我们的立场是客观的嘛,你是这个案件的跟踪记者,你不去谁去?你什么话都不要多说,把东西拍回来给我就行。

朴飞赶到学校时,被场面吓了一跳。大约有将近一百人围在学校门口,学校的大铁门已经关上了,但人群在一波一波地推挤铁门。几个警察正在维持秩序。朴飞认识的一个教育局的人告诉他,那个叫冷薇的女老师把一个她班上的男生打了,那个男生有先天性心脏病,她可能一时气起,出手重了些,那个学生当场昏厥过去,立即送往医院抢救,听说已经脱离危险,但预后不知道会怎么样。这个男生的父亲是砂石厂的老板,把工人都叫上了冲击学校,冷薇现在被校长藏在学校里。警察正在取证。

那个朋友从学校后门把朴飞引进去,在校长的宿舍里见到了冷薇。她脸色苍白,眼神是呆滞的,警察问三句她答一句。校长急得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搓着双手。情形大概是这样的:冷薇今天刚一开始上课,就显得和以往不同,她不但很烦躁,而且布置了一篇题目很怪的作文。如果说冷薇出《你最恨的人》这个作文题,可以在她的个人情绪上找到依据的话,接下来她做的事就让人匪夷所思了:整个上午冷薇都在找那个说要把老师杀光的学生,她没明问,而是在猜测。后来她猜不出来,强烈的好奇终于使她开始向一些学生打听,到底谁说过这句话。她终于打听到了,是一个叫蔡和平的学生说的。

冷薇拿起他的作文看都没看,当场在上面打了零分,还展示给全班看。这个学生非常诧异,他问老师,你为什么给我零分?冷薇反问他,你是不是说过,要把给你打零分的老师通通杀光?这个学生说,你给我打零分,我就把你杀掉。冷薇说,果然是你说的,我现在就打你零分,你现在过来杀我。这个学生就站在那里不动。。。。。。说,你看都没看,为什么打我零分?冷薇说,我不用看了,凭你说的这句话,就可以给你零分。那个学生就说,你是个坏老师,难怪老公要被人杀了,臭婆娘!

就在这一刹那,冷薇好像被一个人推了一下,离开讲台径直走到他面前,她几乎想都没想,就揪住那个学生的头往墙上猛撞,全班学生都看呆了:学生的血从脑袋溅到白色的墙上,痛得大喊大叫,但冷薇不撒手,她完全像变了一个人,眼神是直的,一边撞他的头一边喊叫:杀了我吗?快杀啊,快杀啊!

等到那个学生身体发软她才放手,学生立即倒在地上。当学校的老师和校长赶过来,看到倒在血泊中的学生,以及双手沾着血的冷薇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现在冷薇清醒了,扑倒在桌子上哭泣。校长张着嘴说不出话来。朴飞试图采访冷薇,她什么话都不讲,只是哭。朴飞只好采访校长,校长把他拉到门口,说,我怎么会知道呢?你问我有什么用?她大概发了疯才会这样哪,这不是被鬼跟了吗?刚上班就给我整这个事儿,这是怎么回事嘛,差点出人命嘛。朴飞问他,冷薇老师过去脾气就不好吗?校长说,不会啊,她过去从来没有对学生动过手啊,很温柔啊,就算是让那件事给刺激的,病不是好了嘛。旁边的教导主任说,我看没好,就是病,没好,肯定是没好,否则绝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朴飞问,她患的不就是失忆症吗?教导主任说,不对,她进了那个地方还能有好的吗?那里都是些什么人啊?没病都能给整出病来,今天早上我看她一进来,眼神就不对,怪怪的。校长对他说,你就别在这里瞎掺乎了好不好?朴飞问对冷薇将会如何处理?校长说,人在医院里还不知道怎么样呢。教导主任说,听候教育局指示。校长对朴飞说,请你们媒体手下留情,这事情没有调查清楚,我们一定会调查清楚,就向你们报告,在这之前,请给我们一点时间,先不要曝光,好不好?拜托了。

警察作完笔录,并没有把她带到派出所,学校派了几个老师,把冷薇从后门出去,护送回了家。朴飞跟着她到了家,等到护送的老师离开。朴飞趁机进了冷薇的家,冷薇认识他,她没有拒绝。朴飞向她解释,我不是要报道,我只是来看看你。冷薇没说什么,她的表情还是有些呆滞。老太太哀声叹气地对朴飞说,她怎么会害学生呢?她从小到大,连一只鸡也不敢杀,怎么会打学生呢?朴飞说,是啊是啊,是不是情绪不好。老太太说,她不是打学生,她是打自己的孩子,你知道吗?前几天她打自己的儿子来着,她怎么会存心打别人的孩子呢?打别人孩子的人,会打自己的孩子吗?朴飞听了感到很疑惑,是这样啊。老太太说,为打孩子的事我跟她一人星期不说话,谁知道今天刚一上班,你怎么就打别人的孩子了呢?你还不如把淘淘再打一顿,也比打别人的孩子强啊。冷薇说,妈,你别说了,我做的事我负责。老太太问她,你怎么负责啊?人还躺在医院里呢。朴飞说,你们消消气,大家都知道冷老师最近心情不好,我们找找原因。

冷薇说,我也不知道今天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我真的不知道。朴飞问她,你当时没多想就。。。。。冷薇说,我的脑子坏了,被陈步森这个王八蛋弄坏了,我一肚子的气,但我真的没想过要打学生,可是他那话一说,说我老公该杀,我突然头就晕了。朴飞说,那是一个小屁孩儿说的话,你干嘛当真啊。冷薇说,我也不知道,谁也不要跟我提李寂,否则我就昏了,他这话一出,我就根本忘记了他是学生还是谁,我头很痛,只想上去撞他的头,让他住嘴。朴飞听了就说,你的压力真的太大了,你需要休息。冷薇摇头,休息没用,我都休息三个月了,一点用也没有。我以为自己可以上班了,我这几个月被这个案子弄得精疲力竭,我好想上课,用工作来忘记这些事儿,看来我错了,我不如呆在家里。我想,也许陈步森伏法那一天,我才会好些。我会给李寂一个交代。

无论如何,你要好好保重。朴飞说,其实,大多数人是站在你一边的。我建议你还是不要急着上班,再休息一段时间。

你放心,我会去向学生和他的家人道歉。冷薇说,我会负责,我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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