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打

曾经有记者问梅艳芳：“你会要孩子吗？”

梅艳芳踌躇了很久，答：“不敢要。”

“为什么？”

“害怕心情不好时会打他。”

记得当时看完这句话，一时竟百感交加，仿佛问的是自己。我想，在中国，没有几个孩子能幸免于父母的责打。而挨了打的孩子，在暗中偷泣时，没有哪个不发誓：将来绝不打自己的孩子！

我小的时候，因为倔，是家中姊妹挨打最多的一个。至今母亲想起来仍悻悻然，道：“没见过那么死心眼的。别的孩子一看形势不好，早做好了躲逃的准备。唯有你，不但不跑，还摆出一副临死不屈的硬骨头样儿。更可气的是，无论打的多重，不躲，不求。哪个做父母的见了都会恨得再多打两下！”

我笑道：“那时我想，既然我这么让你失望，那就让你打死好了，反正我也不想要自己了。”

话是这么说，可细细想起来，当时心里对母亲是恨的，不然不会紧握拳头，咬住牙齿，死也不肯让自己哭出声来。

我一直以为，现在的孩子会走运一些。至少“独身子女”这块金牌，会让父母手下留情。其实不然。我们小时候，父母会因为你失手打碎一只碗而揍你一顿。现在的孩子，就是砸烂一打碗，也未见得会惹恼父母。那时，很少听到有哪位同学，因为成绩不好而挨打；现在的孩子，除了没好好读书或是没好好练琴、画画外，挨打不会有其它的原因。所以，朋友十二岁的孩子，在听了我们的议论后，城府颇深地感慨道：“你们小时候多幸福自在啊！现在的父母可没那么纯洁了。”我和他母亲听了竟无言以对。

现在我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却无法守诺绝不打她。我打她时，说的最多的是：倘若你总这么贪玩，长大了怎么办？回头想想，这话苍白得连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可是，打也打了，骂也骂了，碰到下次孩子不如自己的意，照旧会拿不相干的事做借口来打她。似乎，中国的一代代父母，就是这样把孩子养大的。

某日，女儿把一张语文测试卷子交给我。老师在分数边批道：上课做小动作的习惯未改。我不动声色地让她自己站到琴凳子上（这样，我就不必蹲下来）。问她为什么。她先是梗着脖子，把脸扭向一边。再问，就把脸转向另一边。我开始刷她的屁股，她紧抿着嘴儿，慢慢地眼眶里就蓄满了泪水。可还是不开口，只用漠然的眼神看着我，不求饶，也不让泪水掉下来。刹时，一阵心悸，我软住了手，无法打下去。我仿佛看到年幼时的自己，站在面前。我下意识地去看女儿的小手，还好她没有握成拳头。至于她在心里有没有恨我，我是没有勇气问的。

真的，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我无法让孩子懂得道理而自律。在我黔驴技尽的时候，我会安慰自己：虽然棍棒下面出孝子的古训已不可取，但有时，适当的体罚，会比讲道理更直接地让孩子明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我那尚待在闺中的小妹，尤其不能忍受我的野蛮行径，道：“你怎么像后妈一样恶啊！”我嘴上恨恨道：“看你将来做慈母吧！”心里却苦笑不迭。我能说，打她是为了她好，或是，打在她身上，疼在我心头吗？那我除了野蛮之外，不是更添了虚伪的罪名吗？痛定思痛，我立下誓言：若来生仍投胎为没有足够耐心的女人，绝不选择做母亲！

前几天，我给女儿讲了一个故事。说，有一个从小离开了父亲的女孩子，多年后又回到父亲身边。为了补偿，父亲方方面面尽可能地满足她，可女孩子还是没有一点笑容。她觉得父亲依然离她很远、无法亲近。一天，女孩子做了一件让父亲极生气的事，忍无可忍的父亲，狠狠地打了她一顿，她却躲到自己的房间里快乐地笑了。

我放下书，期待地看着女儿：“知道为什么吗？”

“她是一个傻女。”女儿用粤语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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