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薄的雨雾,似一张偌大的网,轻轻柔柔地罩住了眼前的所有。在飘飘渺渺的氤氲中,有若隐若现的仙境之感。
深圳本是一个年轻的移民城市,移民们虽然极爱这片献身的土地,可是春节了,还是要千里迢迢地赶回那仿佛已陌生了的故乡父母妻儿身边。所以,春节的深圳,差不多是座空城。这话虽然夸张,但多少可一窥其中。
从去年十月以来,深圳一直雨水稀少。久不见痛痛快快地下雨,对于自小沐浴在江南雨露中的我来说,不能不是件憾事。不过,我是知足的,在这寂寥空旷、杳无人迹的红岭路上,尚有无声的雨雾相伴左右,心里还是有种苍凉的喜悦。尽管,绽如幽兰的刘海儿,早已受潮落魄般地耷拉额前,手里的雨伞依然不舍得撑开,一味地只沉湎于自我陶醉的情绪里。
乘车回华侨城的路上看见日日见过的黄灿灿的一大片菊花园,居然痴痴地联想起江南故乡春天的油菜花地。那一刹间,心情倍受感染,眼泪几乎掉下来。油菜花丛中朗朗的笑声,田埂上挖荠菜的欣愉,坐在长江堤岸上看日落的悠然;还有,七八月汛期时,在如注的雨中,举一把暗旧的雨伞,双脚肆意地踏在齐脚脖子深的积水里,倾听伞上单调却是美妙而动听的雨声,那是何等的闲情,何等的享受啊!然而,这一切历历在目的往事都已成为生命中的旧事,永不复来。但是,回味这一切,心仍是欢喜,笑仍是真切。只是,欢喜是伤感的欢喜,笑是伤感的笑。生命中远离我们而去的实在太多,不止是欢乐,更有痛苦。假如固执地把这些都依依不舍地背负在肩上,一是太重了,负担不起,二是根本也不可能。那么,如能在这样一个清冷的雨雾霏霏的除夕,静静地回想,轻轻地回味,纵然冰冷的泪无声无息地滑过寂寥无言的脸颊,不也是一种拥有?
在沙河肉菜市场,我指着爱吃的冻香肠,问五十多岁的档主:“少一点卖不卖?”他默默地点点头,递给我一个塑料袋。我拿了几根香肠放进去,然后递给他,说:“可以了。”他依然默默地接过,放在秤盘里,说:“二两五。”说着,一面去拿计算器,一面将钱柜上白色的布放在我面前。我不知何意,只木然地看了白布一眼,然后将钱递给他。他接过钱,指指白布,“擦擦手吧。”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仍是淡淡的。我愣了一下,心被触动了,仿佛。布很软,以至我不知道是否真的擦了手。然后,我不可思议地、急慌慌地离开了。
我是个眼泪多于言语的女人。逃走只是为了感动。虽然故事的全部不过是我买了一个人的香肠,而这个人递过来一块布让我擦了一下手!可是我十分不安,是感觉承受不起:因为,我不过是买了他二两香肠,而他却给了我一份珍贵的温暖,尤其在这样一个清清冷冷的除夕傍晚。
宿舍也是冷清的。在厨房的窗前,看见对面阳台上一个小男孩独自摇着手上的小小烟花,我突然长叹了一口气,想:不知道是该感激还是遗憾。这是我生命中第一个清净的没有震耳欲聋炮竹声的除夕!这份陌生里,有怅然,也有豁达:生命本无一成不变的昨天和今天。
下半夜,我突然被一阵激烈的炮竹声惊醒。睁开眼,聆听许久,静静的夜沉寂如电影里的史前黎明,没有任何声息。揉揉眼,发觉眼角边一片潮湿。也许,那一阵炮竹声,不过是我乘着乡愁之小舟,往故乡梦游了一番归来而已。
窗外的天际,昨晚的寒星已悄无声息地隐匿而去。
除夕到底过去了。
该文发表于1992年2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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