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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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墟
拆迁拆掉的不仅仅是一些建筑物。如果将拆迁这一行动涉及的名词陈列出来,我们就会看这些名词宛若一个星球,可以无边无际地开列下去,最终构成了某种所谓生活世界的东西。生活世界是由无数在时间中生长起来的细节构成的,它不是一种概念,比如“旧的”。
这里本来是一个卧室,那里本来是一个厨房,另一处本来是客厅。从墙上垂下来的装饰画,破碎的花瓶,旧拖鞋、烟头、盒子、一根簪子、打火机、一罐发霉的茶叶、露出海绵的皮革沙发、干掉的酱油瓶、唇膏、过期的饼干……等等。各种各样的瘢痕、碎片、证据。时间的流水在其间汹涌穿过,某种东西(气味、色泽、氛围、习性)已经牢牢地粘住各种细节,人们在无意识中塑造了自己的小世界。他家是这样的,他家是那样的,这导致了人们的性格与世界的关系。没有厨房,只有无边无际的厨房,如果仔细侦探每个厨房的痕迹,可以创造出无数个短篇小说。
一张印着80年代某位著名女演员的电影海报从墙上流下来一角。可以想象某人在漫长的时光中一直在房间的某处以某种姿势盯着这幅画,“在衣柜前回头一瞥”,这种无边无际的、日复一日的无意识的看,已经凝固成完整的事件。经塑造了某人的明眸,令他成为有着某种眼光的人。海报早已经发黄了,也可以说是他的视力导致的。
“新的”是一种观念。旧的却不是。旧是具体细节的集合体。没有细节我们不知道什么是旧。新就是还没有。世界永远都是旧的。太阳每天都是新的,新的太阳是恐怖的太阳,如果我们从未见过。日日新,是旧的新。旧的轮回,这就是新。
这个时代的新是虚构之新,这种新有待经验证实。许多新是从他处移植过来的,这些新在他处,是基于他处的旧,基于他处的经验、今日的许多新是破旧立新,没有旧的基础,凭空而降,必须有漫长的时间来摸索出经验,这是一个空虚的时代。
春节是旧的。人们数千年来已经知道怎么过这个节日。但人们依然不适应元旦。上海滩去年新年的踩踏事件,后面也隐藏着人们对这个西方舶来的节日的不知所措、无聊和惶惑。如果从1911年算起,新年已经有100年以上的历史,但国人依然不知道这个节要怎么过。这个节依然是观念而没有它的仪式。
有时候我在那些拆迁导致的废墟里拍照,经常会有某种进入世界真相的感受。有些建筑的整面墙都被掀掉,后面的洞穴摇摇欲坠,就像一张刚刚在某个黎明洗漱完毕之后的复归麻木的脸突然被撕开。一个个房间内部森然林立的真相暴露了。
不是一直都渴望看见这个真相么?她神秘的笑容后面到底是什么,就是这些房间。
找不到两个完全一样的房间。除了房间的格局,建筑部门设计的基本格局,这些房间已经完全被私人生活解放了,它们不再是那种呆板的施工图上的规格一致的格子。性格从这些房间里一个个生长出来,就像森林里大大小小、色泽、形状绝不雷同的蘑菇。这些房间哪怕不是你曾经拥有过的,也会唤起你的记忆。在别人的卧室里回忆起你的爱人,经验被激活得至为强烈。
这些死去的房子只是貌似废墟。二次世界大战中,那些硝烟弥漫的破城也被称为废墟。我认为它们不是,人搬走了,但记忆并没有搬走,时间并没有搬走,经验并没有搬走。正是通过这些废墟,人们才知道他们在别处应当怎样继续生活。每个房间都是对同质化的图纸的超越、修改、模糊、解构。在无意识的时间中,人们在废墟上创造了私人的生活世界。无数的切磋、日积月累的修改、调整、打磨、匪夷所思地组成了这些建筑物的内核,她打碎了多少只花瓶才得到这一只,与她的自己的小世界完全吻合?谁还想得起来那件黄色的裤子购于何处,为什么买它,那时候在发什么神经。而正是这些无边无际的无意识的失忆保留着记忆。那只旧衣柜被抛弃在原处,里面的有个衣架在轻微晃动。曾经挂在上面的是哪一件?我忽然想起多年前在阿姆斯特丹买的那件二手皮夹克,不见已经多年。我永远在想穿它的时候找不到它。
有一首了不起的长诗每行都以“我记得”开头。我没读过它,有人告诉我每行的开头都是“我记得”,这就够了。我记得,就是废墟。
宇宙本来就是一座废墟,大爆炸的产物。这座废墟只有被文明命名之后,才脱离了废墟状态。仁者人也!郁郁乎文哉!“我记得”,就是历史的开始。“我记得”使人类走出了万古长入夜的野兽世界。猩猩的问题就是它们永远健忘,无法创造历史。
拆迁导致的是废墟的重返。这种重返的可怕之处是,搬家只意味着经验的断裂,记忆的抹除,时间的复0,文献的失效。
那些新房子里面没有经验、没有历史、没有时间。这些新的小区与它的模仿的图纸不同,那些图纸本来是有根的。我曾经去过德国城市杜塞尔多夫。博伊斯曾经住在那里。在二次世界大战中,这个城市被盟军的轰炸变成一座废墟。但是他们后来依据记忆重建了杜塞尔多夫。当我漫步这个城市的时候,还以为它就是13世纪开始的那座城市。
这些废墟不同。新楼林立的鬼城是另一种废墟。在物质外壳上比被拆迁的废墟更原始地呈现了废墟这个概念。这是新房子,这个新是唯一的新,一间房子的新,哪怕数万套的商品房,它们只是一间房子。全新,仿佛是某种几何式的大爆炸,喷出了这些规格统一的长方形或者正方形。
有建筑物而没有居。《说文》说居是金文字形是一个人曲腿蹲着,本义是蹲。这个动作不是隐喻性的,它就是直接的信任,人们不敢蹲在自己不直接信任的地方,比如独木桥上。建筑物只是观念的对应物,人们搬家进去只是基于对某种全新的生活模式的向往,他们并没有在这种建筑物中生活的经验。迷信观念,经验由于安静、常识、缺乏创新、守旧而被冷落。
普遍都要吊顶,难道没有顶是房子吗?吊顶不是居,是观念。乔迁不再是居,而是象征的完成,得到一个地位、等级、意义。人们信任吊着顶而不信任居。哪怕这些顶比本来的屋顶更危险,它们可能会塌下来。这是居的废墟,观念的建筑物。
时间开始了。我记得诗人胡风有一首诗就是这个标题。“时间开始了”与“我记得”是两种世界观。
在这种居的废墟里面没有生活。生活永远不是搬家公司气喘吁吁搬进来的新家具,这只是关于生活的观念。人们寄望于某物的占有,也许会获得某种观念性的满足,例如在他人的看法里被置于观念的某个档次。
对于那些两鬓斑白的长者,搬家只意味着他这一辈子从未安生。搬家,再搬家,升级再升级,还有更好的。人们再也不生活,他们为观念而活。生活就是满足各种观念的奥林匹克运动会。
拆迁已经完成了,焕然一新的废墟林立,抹去了无数故乡。如何适应这种废墟,在其中重建文明、故乡、生活、时间、记忆——再次提醒我们那个古老的追问:“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到何处去。”
唉,也许,人类已经并不需要故乡,也不需要历史。一切都在未来,生活的意义只在于更新,只在于一次次上路,迁移、搬家,升级换代,永远在路上。这确实是一种新的世界观。
博伊斯是一位先知,他意识到在废墟之上无法再像海涅那样写作。他的办法是,抛弃海涅,将黄油、毛毡、废墟中拾取的砖块、钢筋……都视为莱茵河的新文献。只是这个世界太小,太乏味。波伊斯很成功,但是他的那些来自观念的作品,也只能在博物馆展出,无法放在家里,看几分钟就令人厌倦。生命已经如此顽固地植根于经验,植根于美,生命不是一座座废墟。因此绝望成为一种常态,愤世嫉俗成为正常。
“去终古之所居兮……羌灵魂之欲归”(屈原《哀埕》)
我无法忘记海涅。他出生在杜塞尔多夫。我记得很多年以前,我在故乡昆明读他的《罗蕾莱》
黄昏的空气清爽
温柔的莱茵河流淌。
山脊在消逝的
阳光中闪烁……
二〇一五年二月二十四日星期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