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盒笔记——图像与思:全球化时代背后的日常生活》
写在前面
一幅图片是一个时间的遗址。这里保存了某些记忆。由此我们可以进入回忆,并说话。被拍下的瞬间并非世界的结束,而是世界的开始。瞬间的记录,它是一个入口,由此而去,思之路开始。图片不是世界的终结之处,而是开始。我们来到一幅图片面前,就像面对荒野,它可以把我们领到世界的另一面。文明的这一面。文是一个动词,明是一个被文出来的状态。
图片具有某种原始因素,它来自存在,但存在已经不在此,它其实是虚构,但不是凭空的,它是世界的某种痕迹,这种痕迹令我们向文明而去。图片象征着在文字之前人与世界的关系。我们看见了这样而不是那样,是这些痕迹令我们思想。图片是最早的文字,它的本能是记录世界,如早期人类的某些壁画,图片的本能不是思想世界,而是看见世界。文字是关于世界的思想。
照相机作为现代工具,它复活的其实文明的原始形式。把摄影理解为艺术作品之创造的艺术家也许不同意我的看法,他们也许认为摄影是为世界提供那些美丽忧伤的诗意图像。他们喜欢赋予图像文学性的主题。而在我看来,摄影的这种原始形式恰恰是它的力量所在,摄影复活了人与世界的野蛮关系,其对世界的入侵是显而易见的,当你拿起照相机,无论你是否承认,你都在对浑然一体的大地进行切割、分解、取样、显微、记录。通过照相机去看见的是我的世界。在取景框里,世界是你的。你看什么不看什么,你看哪一部分,不看哪一部分,这就是极权。没有立场的摄影并不存在。混沌一体的空间成为你个人的空间,存在被瓦解、成为碎片般的对象、世界成为痕迹,舞台、你已经歪曲了人在世界中的位置,人通过这个机器已经把自己放在主宰者――导演的地位。
图像和文字都是对世界的理解,但位置不同,图像更接近世界的开始。所以伟大的费里尼说,我的电影是让你看而是不理解的。他意识到理性的暴力,他试图逃避这种暴力,但摄影工具的使用决定他无法逃避他要逃避的。看见而不是理解,这是一个解释,将暴力的因素减低到最低限度。
从具体的形而下到抽象的形而上,世界总是在这两极之间摇摆。文字如果完全基于想象力而对世界视而不见,容易陷于虚妄。而看见世界迷信客观性的存在,导致图像仅仅是技术的结果,乏味的图像科学。我的朋友吕楠致力创造具有宗教精神的图像世界,他的努力是我想象的那种可能性的一个典范。
这个时代你无法拒绝图像,也无法取消文字。但后者传统的傲慢正在令它大量地流失读者。庸俗的沙龙摄影和好莱坞趣味已经在我们世界建立起坚不可摧的图像王国,而正是它们日益遮蔽着世界的真相,如果假定存在着真相的话。照相机成为为标准化的世界图纸涂脂抹份的流行工具。
我们总是处于文明的两极,最身体的、最文献的。按下快门的冲动总是隐藏着“我是谁,我们来自何处,我们向何处去”的原始困惑。而当我们置身于文献世界的汪洋大海,我们的迷惘和空虚总是与“活着,还是死去”有关。因此在图像与文字之间总是存在着某种张力。它们是一枚硬币的两面,图像后面总是隐藏着“为什么”的困惑,为什么是这样而不是那样。而文字总是被追问其出处,“从哪里来”?我们不想被欺骗。昔日文学中的虚实关系,至少在实的某些方面由于照相机的出现而被技术化了。我甚至设想这样的作品形式,它的风景和日常生活场景是此在的图像世界,而文字指向的只是图像无法抵达彼岸世界。这当然不是看图识字,但看图识字确实是一种有潜力的作品形式。
我把照相机当作玩具,我不是专业的摄影技术人员,我的图片也许类似古代的文人画,可以叫做文人摄影。我通过摄影来回到看,回到一个作者与世界的那种原始关系,首先看见而不是思考世界。在看见的过程中重新被自然主宰。这是一个悖论,你主宰自然的时候,自然比一般的自然更不自然的主宰着你。这种看最终又影响到我的写作,我的写作因此具有原始的前诗意成分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诗意的了,诗意对于诗人来说,是一个多么令人窒息的词。我在尝试某种写作,图像与文字,两种表达方式,它们彼此证实又互不相干,似与不似之间。图像证实某个事实曾经在时间中存在,但立即成为虚构。因为“云变了”。语言从这个遗址继续思之路。图像的假象令虚构者并非虚妄,虽然图像记录的一切都已经荡然无存,世界如梦。当我说什么的时候,图像只是一个出发点,我根本不知道我的思想会抵达何处。
这本书的副标题是“全球化时代后面的日常生活”,这并非一个预先设计的主题。因为最近几年我有机会在世界的一些地方,主要是澜沧江——湄公河流域走动,我内心一直被某种危机感所笼罩,“最后的……最后的……”一直是我最强烈的感受。而可怕的是“最后的”并不是最坏的世界,相反,它们一般来说都是人类有史以来最美好的世界,它们只是与那个被“看不见的手”单方面设计出来的世界图纸不相符合而已。
写作是个人的事情。但摄影却要介入世界。照相机无论如何改变不了它的工具—武器的性质,它是最低限度的暴力。摄影是痛心的事情,我总感到我在伤害、惊动世界。尤其在云南以南的亚洲,那些信仰佛陀的社会,我永远难以忘记当我按下快门的时候,人们表情中轻轻掠过的惊惶、对某种未知命运的担忧。自在的世界被破坏了。很多时候,我的行为像是一个小偷或者侵略者。这当然是可以解释的,在现代主义的道德系统中。但那是一个完全不知道何谓解释的世界,根本不需要解释的世界。
如果图像是伤害的话,那么我的文字可以算是忏悔。
2006-03-15 昆明
这本书的副标题是“全球化时代后面的日常生活”,这并非一个预先设计的主题。因为最近几年我有机会在世界的一些地方,主要是澜沧江——湄公河流域走动,我内心一直被某种危机感所笼罩,“最后的……最后的……”一直是我最强烈的感受。而可怕的是“最后的”并不是最坏的世界,相反,它们一般来说都是人类有史以来最美好的世界,它们只是与那个被“看不见的手”单方面设计出来的世界图纸不相符合而已。
2006-03-15 昆明
北京中信出版社2006年4月1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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