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年河

标签:
万年河散文原创文化 |
分类: 故园热土 |
一条河流在不同的地段,往往有着不同的名字。比如长江,在它的上游就有金沙江、通天河、沱沱河等小名。这是因为各个地域的人们并不知晓外地人如何称呼它,或者知晓了也不理会,而是兀自沿用祖先的意识、依据本地的习惯来命名。万年河也是这样,它只在万年境内被称为万年河,它的源头在贵溪、下游在余干,想必贵溪、余干两地的人就不会叫它万年河吧。即使在万年境内,所流经的乡镇村寨,也各自赋予它不同的小名。比如在我老家,它从村庄前面逶迤流过,村人们就叫它“大港”,倘若你问村人万年河在哪,村人想必都会摇摇头。
从地图上看,万年河在万年和余干交界处一分为二,往北的一支流入乐安江,朝南的一支则融入信江,所以万年河既可说是乐安江的支流,也可说是信江的支流。这个模糊不清的归属常给喜欢写作的我带来难题,总不好这样写——它分别是乐安江和信江的支流吧?好在不管乐安江还是信江,最后都归入了浩淼的鄱阳湖,鄱阳湖最后又归入了长江,长江最后又归入了海洋,所谓九九归一吧。这正如我的身份,我的父亲是万年人,母亲是余干人,出门在外的我往往就把万年人、余干人都看作老乡,一听到万年和余干的口音,耳膜就有点发热,心头就有点激动。当然,不管我自己怎么归类,我都是江西人,都是中国人,都是地球人,都是一种生命。
只要是生命,就都有生命的疼痛,生命的快慰,生命的憧憬。
万年河也是一种生命,一种会吟唱、会欢笑、会哭泣、会咆哮,甚至会跑过来和你拥抱的生命。
方家村田畈
我的老家——齐埠乡方家村,归属万年,和余干古埠镇陈家村、余家村接壤,俗称“共畈作田,同河喝水”。千百年来,我们祖祖辈辈共居于一块方圆几十里的小小平原。这里地势低洼,土质黝黑,养料丰富,加之大港常年累月的无私灌溉,每年都可打下吃不完的粮食,除非遇上罕见的干旱水涝。
小时候,大港在我们的心目中,就是亚当夏娃的伊甸园。我们经常爬过圩堤,去河滩上割草、放牛,水位低的时候就游游泳、打打水仗。那水,从远处山峰里钻出来,蛇一样扭动身躯,跳着媚态十足的舞蹈,奔我们而来。除了雨季,河面总是清澈见底,胡须般的水草在水里摇曳生姿,间或可见各种肤色的小鱼小虾。岸边的野草,总是寂寞而又疯狂地生长,一如我们这些很少有大人管教的娃崽们。女娃子常常挎了竹篮,竹篮里装着弯刀,她们蹦跳着没进齐腰深的草丛里,比赛似的看谁割得快,只一会儿,散发着馥郁香气的青草就在她们身边堆成了一座小山。而男伢子则让黄牛水牛散落一地,自由派对,自己或爬上树去睡觉,或用石头垒搭锅灶烤红薯,或索性脱得精光玩水去。如果河对岸赵家村的孩童也在,就必定有一场口舌之战。相互用自认为最恶毒的话语攻击,骂得累了,要么就拣起鸡蛋大的鹅卵石扔将过去,比比谁的腕力大、眼法准,要么就鸣金收兵,狼烟熄灭,一切风平浪静。黄牛水牛看多了这样的战争片,也会发腻,所以它们才不管主人赢输死活,依旧慢悠悠地啃着草,汁液饱满的青草在它们嘴里吐出来,卷进去,或者眯缝着老眼,看天上的白云飘来飘去。当然,有时候牛们也会上演战争片、爱情片。两头雄壮的牛牯为了赢得某头母牛的芳心,大打出手,必一方认输才休战,激烈的状态使得各自的小主人也摩拳擦掌,哇哇乱叫,恨不得上前助战。或者,一公一母两头牛旁若无人地在树阴下、沟坎里、河岸边耳鬓厮磨、海誓山盟,或者直接就上演起了激情戏,惹得旁观的男伢子嗷嗷叫好,女娃子则羞红了脸,转过身去。看得多了,人也会受牛的影响。男伢子也会为某个漂亮的女娃子争风吃醋,伤了和气。而平素走得稍微亲近的一对,必定常遭人耻笑,仿佛早恋是最见不得人的勾当。
多少童年的欢乐,涟漪似的一圈圈荡漾开去!只可惜,随着时光的流水,都哗哗远去了。我如今回乡的时候,偶尔兴起,会和妈妈说一声:“我看看大港去。”然后越过村前的旷野,步上圩堤,瞩目河滩。大港依旧夹在两条土堤间,但水流清浅,仿佛挽起裤腿就可涉过,河滩上到处是坑坑洼洼,许是被盖房者取了沙土。我一下子就伤感起来,往昔那茂盛的野草哪里去了?那曾经好斗的男伢、勤快的女娃哪里去了?还有那对岸跟我们一样大小的敌人呢?还有那一群有着爱恨情仇的牛们呢?……
大港,在我的印象里,当然不只是无限的美好。自新中国成立以来,方家村遭受过几次非常大的洪灾。1954年,圩堤坍塌,洪水埋没了村里所有的房屋。1973年,5岁的我开始有了一点记忆,父母亲在齐腰深的洪水里抱着我,爬进我家屋后高一点的戏台,一家人在戏台上烧火做饭。1982年,1994年,1998年,这几年方家村乃至周边其他村庄都遭受了罕见的劫难,房屋进水,庄稼被淹,人畜逃荒。记得1998年,我带着6岁大的女儿去接母亲和侄儿进城。一路上舟车劳顿,几经曲折,终于到达齐埠乡。站在齐埠桥头,眺望方家,只见一片汪洋,惊涛拍岸,所有庄稼不见了踪影,只有平房的屋顶露出水面,像灰黑的鱼脊,而村庄就如成群的鱼游弋在狂风巨浪中。我们搭了一条小船进村,小心翼翼地爬进我家的阁楼,妈妈正在狭小的空间里弄饭,弥漫的浓烟呛得我们受不了。那时我想,如果家里盖了楼房就好了,一楼淹了住二楼,二楼淹了住三楼。草草地吃过午饭后,亲家公划来自家的小船,送我们出村。风依然大,浪依然高,小船颠簸得厉害。我们祖孙三代紧紧偎依在一起,相互说着安慰鼓励的话。好在亲家公撑船术不错,终于安全地把我们送达齐埠桥头。此刻,再回首凝望我的家乡,烟波浩淼,房屋若隐若现,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
有一年,我们兄弟由父亲带领,乘一只禾斛去捞自家责任田的稻谷。仗着对自家田地的无比熟悉,父亲找到准确地点。我们脱光衣服,跳进水里。大水淹至我们胸脯,要想蹲下去割稻子,必须会潜水,且能闭气一两分钟。父亲说,能收多少是多少,总比没有饭吃强。当时,村里很多人都这样捞割,一个个黑点点不见了,又出现了,又不见了,又出现了,那情景真是惊心动魄。其实,割上来的稻子差不多已霉烂,谷粒勉强可以食用。那时,政府救济自然很有限,当吃着自己辛苦捞来的米饭,却并没有劳动者的香甜感,而是有馊味、酸味,简直难以下咽。等到洪水退去,田野一片狼藉,如被完全毁容的妇人,村人们心头的创痛可想而知!但不容叹息,也来不及忧伤,赶紧老少出动,整地耙田,抢种其他作物,不然接下去的日子怎么过啊!
村人们知道,洪水如此肆虐,都是大港惹的祸。老家这一片地势很低,极易内涝外泄,所以必须加强排水,加固圩堤。村里一方面不惜巨资,建造水电站,雨季时日夜排水,一方面利用每年冬闲,全民动员,把作堤固堤任务分解到各家承担。我就记得,小时候我也去帮大人忙,挑着一担担泥土,将圩堤筑宽夯实。每家完成自家的任务,每村完成本村的地段,每县负责本县的河道,这样,百里长的万年河堤年年被整饬一新,年年被寄予风调雨顺的厚望。可是,人算不如天算,百密终有一疏。不是这村出了纰漏,就是那村有了裂缝;不是万年倒了圩堤,就是余干出现坍塌。大大小小的洪涝灾害,和我们行影相随;和命运的倔强抗争,成了我们的生存方式。
站在古老的齐埠桥上,望夹杂在两岸菜地间的狭小水流,想起幼小时的情景,不禁有依稀如梦之感。那时,还没有这座石桥,只有用多条木船拼接起来的浮桥。走在上面,摇摇晃晃,胆小的人会吓得叫出声来。一些临河的村子纷纷置起了渡船,过渡就成了村人们的日常生活。虽然随着社会发展进步,桥梁不断增多,但这种古老的别具意味的过渡,在今天的余干县,还随处可见。
我在读初一时,齐埠桥已造好。每次走过这结实稳当的石桥,去往河那边的学校,我都有一种新鲜感。对于河水的感觉,不同的年龄段也是不同的。年少时有喜欢和热爱,也有不安和恐惧。我有个初三的女同学,姓叶,个子苗条,面容俊秀,中考后考上了师范,来不及去读,就在暑假的一个晚上,魂归万年河。听说,那晚有月亮,四野惨白,她和母亲、妹妹划一只禾斛到对岸的地里收庄稼,行之河中,一不小心禾斛翻了,三个人都沉进了滔滔河水里。每年热季,少不更事的伢崽们喜欢偷偷地来到河边,游泳、潜水、抓鱼、捞虾,可是一不留神,也就陷进了某个深坑,或者被湍急的河水冲走。
后来长大了,心头自然没有不安和恐惧。每次经过青云、齐埠、古埠、沙港,迈上早年造的五星大桥、新造的齐埠大桥、新建的沙港大桥……看万年河水或清浅或汹涌地流淌,心头就泛起和亲人相伴一路到天涯的温暖;而每次从外地风尘仆仆回到家乡,一眼瞥见静寂无波或舒缓吟唱的万年河,心头又觉得犹如出去觅食的小鸡累了倦了回到鸡窝的踏实和安宁。
万年河啊,你从我心头流过,流去的是漫漫岁月,不逝的是脉脉深情,你是我们说不完、道不尽、忘不了、丢不下的母亲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