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缝
(2009-06-02 12:5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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裁缝乡村散文文化 |
分类: 故园热土 |
小时候,最巴望家里请师傅,木匠啊,石匠啊,篾匠啊,裁缝啊,无论什么师傅都可。因为他们来了,家里的伙食就改善了。
但这些师傅是很金贵的,无事不登三宝殿。比如,要盖新房,木匠石匠会来;箩筐簸箕坏了,要编新的,篾匠会来;过年了,要做新衣服,裁缝就会来。你想,谁家会经常盖新房编新筐呢?但衣服是很容易穿旧穿破的,所以,比较而言,裁缝还是来得多的。况且,不管穷富,过年总要过的,总要给大人孩子做一两件新衣,便于大年初一穿,别人见了也有脸面。所以,很多人家都会请裁缝,每年一次,时间有长有短,长则几天,短则半日。
方家村比较大,两百多户人家,但就一个裁缝,也姓方,人家叫他乌里。也不知为啥这样叫,反正我们小孩子都“乌里”“乌里”的跟着叫。每年腊月,是乌里最忙的时候,这家忙完那家请,弄得他和走马灯似的。
我家在村子里,生活水平不算差,毕竟父亲在大队当会计。年终了,母亲就会拿出平时积攒的布票,去公社供销社买几尺涤纶或的确良,加上亲戚当礼送的布料(那时作兴以布当礼),一一摆放在桌子上,然后就等预约好的乌里上门。
远远的,如果看见一个身形瘦小的中年男人躬着腰,驮一只笨重的缝纫机,向我家走来,我就会跑进厨房,喜滋滋地冲母亲大声喊:乌里来了,乌里来了。这时母亲就会迎出来,满脸笑容地招呼。等乌里放下缝纫机,父亲也会适时地递上烟,寒暄一番。因为都是同村人,大家本就熟络,所以客套的话也不多说,乌里就摆开阵势,忙活起来。母亲跟他交代,这个布做谁的衣服,那个布做谁的衣服,乌里就拿一把量尺,笑眯眯地走过来,在我和弟弟的身上这一比划,那一比划,然后用粉笔在布料上记一下。乌里用的剪刀很大,很锋利,油光光,明晃晃,有点骇人。他一般将布料展开,折一折,再用剪刀剪一个小口,两手各扯一边,咝的一溜脆响,布料就势如破竹,分为两半。这一幕,常常使我和弟弟看得目瞪口呆。
我最喜欢看的,还有乌里踩缝纫机的动作。那时在乡下,缝纫机是个稀罕物,平常人难得见。只见乌里双脚踩住踏板,一起一伏,缝纫机就叽咕叽咕响起来,而银光瓦亮的缝纫机头端坐不动,只有右侧机轮一圈圈地转得欢,左侧尖而长的针头一上一下,在布料和针孔间一进一出,游刃有余。这时空气似乎凝住了,我也屏声静气,屋子里只有踩踏声、机轮转动声、针尖穿行声的合奏。零散的布料就在这样的合奏曲中,渐渐地变成了一只袖子,一条裤腿,一件新衣。而这样的新衣,穿在我们身上,是那么合体,排场。
因为长年下地干活少,乌里显得白白净净,穿戴也齐整干净,很像城里人。他经常是笑眯眯的,说话也和善,所以小孩子喜欢围着他。有时候,他也一边做事,一边和我们聊天,对我们讲些八仙过海、唐僧取经的故事。不忙的时候,他还会让我们踩他的缝纫机,叽咕叽咕,很好玩。我们都很喜欢他。
乡下人对待手工艺者是非常敬重的,有一技之长的人都被叫做师傅。师傅来到家里做事,那是要热情接待的。吃饭要上好菜好酒,中途还要上点心,而工钱另算,一般都要等到年底结付。为了招待好乌里,母亲会提前准备几个好菜,蛋啊,鱼啊,给他留着。父亲则会用极为金贵的肉票去公社斫一斤猪肉来。每到开饭时,望着饭桌上丰盛的菜肴,我和弟弟就会不停地咂巴着嘴唇,尽力不让口水流出。我们知道,这是不能偷吃的,要等乌里坐到上座,父亲陪坐,他们动筷以后,我们才可以盛一碗饭,靠在桌边吃起来。我们的眼睛老盯着桌子中间的那碗肉食,想去夹又不敢,因为父亲严厉的眼神不时扫过我们。这时乌里往往会冲我们一笑,说一句:来,你们也吃啊!如果我们还不敢,他就会给我们各夹一块瘦肉。
在那个一切都贫乏的年代,我们常常希望乌里这样的师傅上门。但不知从何时起,乌里渐渐地上门少了。母亲也不再用布票买布了,乡亲们送礼也不用布料了,我们过年穿的新衣,往往由母亲直接从商店里买了来,各种款式各种衣料的都有。我们衣着方面的饥荒,终于随着经济发展,逐年地消失殆尽了。也就是说,乌里的手艺越来越用不上了。
他会失业吗?他的好手艺会失传吗?我每次返乡从他家门口路过时,都会不由自主地瞅几眼,想寻他那干净齐整的身影,但极少看见他。母亲告诉我,他去浙江宁波一带打工了,带了不少徒弟,赚大钱了。
掐指算算,乌里如今应该有七十多吧!他变得怎么样了呢?我的脑海里,浮现出的,却依然是那一副瘦弱、白净,说话和善、做事伶俐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