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做学问、有学识的人,也没有多少雅趣,却对书籍、书橱、书房有些偏好。高中毕业时,正是文化荒漠的时候,没多少正经书可以读,但我的所谓“卧室”里也堆了一大堆书。我是一个不那么爱整洁的人,这些书却被我码得整整齐齐。卧室里有一张书桌,是一个小方桌,棠梨树做的,桌面黄中代红,上过桐油,黄铮铮的,看上去很贵气。那时,我们老家还没通电,照明用的是自己做的柴油灯。灯肚子是罐头瓶子,在盖子上戳一个洞,再往洞里塞一根“芝麻绳”当灯捻子。这柴油灯敦实、厚道,看相不好,唯一有点诗意的就是灯火苗,燃起后,便扭扭捏捏,如行走在田埂上的村姑,看上去有点风情。
我要么窝坐在灯下,要么窝在床上读几页书,时间一长,鼻腔满是烟垢,食指在鼻孔里一抠,尽是黑灰。那时,县里的工作队员住在我家,我的卧室一分为二,中间用芦席一隔,他住靠有窗户的一间,叫下房。我虽然在上房,只有一个两块砖大小的“梭窗”,光线都难得挤进来,所以,上房里一天到晚都是黑黢黢的。
工作队员王姓,是一个学粮食管理的老牌大学生,戴一副金丝眼镜,很斯文。人们背地里喊他“王眼镜框子”,后来干脆简化成“王框子”。是他带来的现代文明让我第一次对书房有了渴望。他给了我几本五十年代的《收获》,其中一篇的小说中有一副插图。插图是木刻版画,一个老学究坐在木椅上,他的背后是一堵高及房顶的书橱,书橱的上方有一个写着什么“庵”的匾额。我有疑问,庵,这不是住尼姑的地方吗?我问“王框子”。他说,这叫斋名,古时候的读书人的书房都有名号,比如什么“陋室”,什么“静堂”的。自此,我就向往着有一间自己的书房。
参加工作后,堂兄给我做了一个书橱,有四个隔层,宽不及一米,松木材质,是堂嫂用肩膀从老家扛过来的。这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个书橱。我把它立在蜗居里,在上沿左右两端钉上钉子,铁丝一横,再挂上天蓝色的帘子。过去躺在纸箱里的书,被我恭恭敬敬地请到了书橱里。它们整整齐齐地站在一起,似乎比我还得意。这时刻,书的价值似乎隐去了,让渡给了我一时的快意。后来,读过梁实秋的一篇写书房的散文,梁老对“书香”二字作了考证,旁征博引的,很繁琐。其实很简单啊,我这书橱的松香味、书里面散发出来的墨香味,都是香扑扑的好味道。这不是最好的注解么?梁老先生何必七转八绕呢?这是我的俗解,辱没了书香更深刻的文化意义。
结婚后,也就两居室,书房也是奢望,好在立柜上有隔栏,能置一些中意的书籍,再在小卧室的墙壁上抠几层砖窟,把书往里面一塞,也是有模有样的。那几年,没有正儿八经的书房,却是值得怀念的日子。我趴在“一头沉”的小桌子上,给报纸写专栏,给一些期刊杂志投稿,隔三差五地有了许多回报。烟,抽的不少,夜,也熬了许多,似乎把自己熬到跟文化擦了点边。
真正有书房是在乔迁新居后。书房有十五平米,层高近三米。我请人专门做了一个连体的两面墙的大书柜,四开八扇门,门柱子上下有黄色锡箔的专贴,看上去很华贵。那时,兴老板桌、皮质的高背转椅。我不脱俗,自然也是高调配置。空地处,本来是木质地板,却铺了一块地毯。地毯枣红色,中间有类似八卦图形。起初,以为这就是大气的书房了,待一切就绪后,觉得这色彩的混搭犯了美学意义的低级错误,色差太大,左瞅右瞅都不顺眼。单一的美,是孤美,只有自己的美,能被另外的美接纳、融合,才是大美。那时,还算年轻,不懂得这简单的禅意,以为只要把精英凑在一起,就必定会有出奇制胜的效果,丝毫没想到,出类拔萃的东西窝在一起,难免会相互倾轧,难得谐调和顺。
真正让我记怀在心的是老板桌上的那盏台灯。除了灯泡,通体红木质,古色古香。底座圆形,基座稳当,灯杆是女性人体造型,线条柔美,纹理清晰,曲曲绕绕,如飘逸轻飏而上的青烟。灯罩是伞的形状,由三角形的木块拼接而成。晚间开灯,远处一看,宛如一女子手执油纸伞,款款行于月色之中。
遗憾的是,我在这间书房里没有写出像样的文字。那时,商业气息铺天盖地,文化不得不隐退,即便有人想起它,也是被请出来为金钱站台的。彼时,我也血气方刚、浮躁,热衷于呼朋唤友。所以,书房很是寂寞,多数时候成了客房。来客多了,住不下,把皮褥子、床单、被子,往地毯上一扔,将就住下了。
后来,一想到这间书房,就有些懊悔和自我责备,也寻思当初建这间书房的意图,或许就忤逆了书房的原始功能,这奢华的建制,是为妥帖地安放文字么?未必不是为了满足一时的虚荣。因此,对这间书房,我是有些亏欠的,除此之外,还亏欠了自己的文字偏好,也对不起我的文祖们。我的书架上站着一大溜写唐诗、宋词的祖师爷,还有珍贵的线装书,它们眼睁睁地看着世尘是如何湮灭文化的风韵的。如果我心有所祭,该祭悼的除了书房,还有我迷失了的努力。
后来,又搬家了。新家临汉江,甚好。房屋的装修设计、施工、督导,都是老婆操刀,唯独书房,她是不能插手的。这也许是我此生最后的一间书房了,我得花点心思。前后花了两个月工夫,总算是如愿以偿了。书柜也是整整两面墙,框架、隔断都是木质的,褐红色,玻璃门,墙面是同色调的墙纸,顶灯有些小资,羊皮、红木,很规则的四边菱,尤其四个挑角,飞檐一般,也似欲飞不飞的燕翅,很有动感。
书房临江,清晨临窗一望,雾气腾腾中楼宇,海市蜃楼一般。晚上,窗含万家灯火,偶尔能见到远方的星星渔火,时有车辆从窗下弛过,也不觉得喧闹。尤其是晚间,开了顶灯,羊皮罩子里,灯光柔柔的、散散懒懒的,望一眼墙纸上的行草,觉得它们就是黑色的瀑布,从天而落,或是风沙走石,一路狂奔不已。来客说,这书房算是顶好的了。我并不特别的得意。从装饰角度判断书房的好与坏,背离了书房的本质属性,文化创造才是书房的功能。我一介粗人,但并不妨碍有我这般认识。
我在这间书房里度过了十年光阴。每次回家,脚尖把脚后跟一踩,脱了鞋就直奔书房了。打游戏,逛网站、踩网页,有一搭没一搭地戳键盘,几年下来,也戳了大几十万字。它们大都登不了大雅之堂,但它们都是我暮年时光的痕迹。时有纸媒或者什么专辑,把我的无病呻吟的文字淘去,也不觉得特别的高兴。老婆说,索要版权和稿费,我也懒得理会。一个不以文字为生的草根,版权能算个什么东西?稿费?也不过是一把碎银,两包烟钱而已。老婆说,我是一张死脸,宠辱不分。女儿说,这是风雅。我都不认同,我认定一条,自己老了,随性过日子就行了,过适合自己的生活才是最开心的。
不开心的是,我的这间念兹在兹的书房要被拆迁了。老婆住到了江对岸,我在书房里赖了两三年。实在拗不过,还是搬了。搬家了,一大堆书无处安放,只好当做废纸卖。那天,我一本一本地清理,决定它们的去留,觉着每一本都是我的兄弟,实在不忍与之揖别。收废品的老头过秤,我说拉走吧,我不忍心卖掉它们,卖,仿佛就是出卖兄弟。老头稀罕,也不计斤两了,走之前,丢下五十元,念念叨叨,来回几个蛇皮袋,走了。
从此,我没有书房了。起初,有些失落,总会想起往日的柴油灯、书橱,以及曾经给我留下记忆的两个书房。以后,若上天眷顾我,我能住进还建房后,必定还会有一间书房。今天,我生活在“空房期”,并非就没有恣意之处。我现在的书桌只有两尺宽,一米长,依然能满足我的嗜好。
俗话说,上有天堂,下有书房,有一间装饰好、有可读的好藏书,固然是一桩好事情,当读书的偏好不见了,书房就仅仅是一个空间的存在,没有它的文化意义了。
当然,我仍有期待。对于一些喜欢跟文字厮混的人,书房就是他们灵魂的后花园。

别了,我的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