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漫记之六】赛里木湖,你是谁的眼泪

我睁开眼,往右侧的远方望去,天地相接处有一大片大一统的颜色,似绿似褐。我问司机,那是一片湖水吧。司机说,这回你可没走眼。他顿了顿,说那就是艾比湖。
艾比湖?怎么不是艾丁湖呢?如果是艾丁湖,我定然会驻足于此,掬一捧咸涩涩的湖水,让艾丁湖从此用一种特别的味道、特别的感触留在我的味蕾里。可是,它不是艾丁湖。我疏远了艾比湖,连下车留影的冲动也没有。当晚回酒店后,我把“艾丁湖”往百度里一丢,希望它能溅起美玉一样的水珠。我很失望,除了一大堆地理数据外,还有一个尴尬的利益性符号:门票5元。
下午三点,坐区间车去赛里木湖,心,比飞转的车轮还急切。远方有隐隐约约的涛声飘忽过了。这怕是赛里木湖迎迓我的笑声了。汽车扭扭捏捏地拐弯,赛里木湖铺天盖地,险些撑破我的眼瞳。
我来了,赛里木湖!
风很大,却没有啸叫声。云很低、很重,就压在我的头顶,似乎有一场暴雨即刻就要打马而来。
老伴说,这是她见过的最令人震撼的湖泊。我如是。四十一年前冬天,我只身一人去青海湖,我没看见它的烟波浩渺,甚至连一滴水都没见着,青海湖睡在深冬的高原,它用漫卷的飞雪和冷冰冰的沉默打发了一个过客的朝拜;十年前,我去纳木错,纳木错如藏于深闺的仕女,恬静、安然,除了它的宝石蓝让我惊叹,不再有其他特别的感触。
此刻,老伴习惯性地用浩瀚、辽阔表达她对这片水域的赞美,情到深处,就更往深处说:“有缘初度赛里湖,从此不识大东海。”这夸赞过了一点、酸了一点,但它确实反映了旅者初遇赛里木湖的心理呼应。
赛里木湖的美是大美,它的绮丽里有神的传奇。湖的对岸,目力所及处,是褐色的山峦,没有雪峰,没有冷杉,山峦之上,乌云密布,偶尔有阳光从云缝里射出来,直落到湖面。亮处,银光闪闪,不敢直视;暗处,幽黑一片,强烈的视觉差,更显出它的诡秘和神性。我想,赛里木湖也许生来就是雄性的、刚烈的,它不曾做过柔弱的女子,也不习惯蝇头小楷的中规中矩,它就是书家案头的狂草,举手投足都是飞沙走石。
这里,是一个风口,赛里木湖或许就是风神差遣而来,专门为人类送福祉的。它的浪如嘶叫的战马,一波接一波地扑过来,在岸边摔碎后,又前仆后继,飞蛾扑火般寻找着另一种壮烈。
赛里木湖的湖面呈曲线,中间段比两边要高处许多。我知道这是常见的视觉差,而我宁愿相信这是赛里木湖自有的身段。它的体内囤积了巨大的能量,这能量是用来摧枯拉朽和释放豪情壮志的。它是否倦怠过呢?可能从来不曾有过,风的长鞭在一直抽打它,它由此而习惯性地奔跑、嘶叫。这种养成一直警示它的香客们,闲适,不应该成为唯一的生存方式,尤其是男人;而且千里而来,收获的不应该只是手机相册里不断增多的靓影,应该还有更高形式的精神收割。
赛里木湖的远处,始终横亘着一道金色光带,它遮蔽了赛里木湖的彼岸,我们的目光无法抵达它更辽远的世界。赛里木湖是有边界的,但我却希望它的裙裾有覆盖世间万物的幅度,把所有的美好都能囊括其中。它在喜马拉雅山的造山运动中脱颖而出后,见证了山崩地裂和沧海桑田,还有多少人间冷暖是不能轻淡而视的?
老伴再三问我,这湖水从哪儿来?我无法回答。赛里木湖没有一条外泄的河流,它的归途又在何方?它未必就是神湖,能永远保持湖水的恒定?这是个常识性问题,又是一个“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哲学命题。我敷衍她,却无法敷衍我暂且不知道的事实——它的来路去程究竟在哪里?
当地人说,赛里木湖是大西洋的最后一滴眼泪。一听,就是穿凿附会。如此杜撰,怕是想捏造一个香艳故事招揽游客。后来一想,这或许还是哈沙克族人的智慧,把一个“天之道理”文学化。这“天理”就是地球的大气环流。
新疆地处欧亚大陆深处,它和大西洋有万里之遥,它们之间隔着中东、欧洲,疆域之远,新疆何以能承接大西洋的恩泽沉陆成湖呢?摊开地图一看,觉得大西洋对新疆的眷顾是存在的。新疆深处内陆,但它处在大气环流的西风带,西风带着大西洋的水汽一路跋涉,当它进入新疆的怀抱时,气数已尽,只能给新疆一杯残羹。这杯残羹就是大西洋留给赛里木湖的最后一滴眼泪。
好不苍凉!
对于“一滴眼泪”,哈萨克族人还有另外的版本——一对哈萨克族青年男女相爱已久,她们的爱驮在马背上走遍了大大小小的牧场。一日,姑娘赴约他的情郎,恰遇一混世魔王强霸为妻。女子不从,拔出马刀刎颈而亡。她的情郎从此号天泣地,眼泪遂成此湖。
我们不是转山转湖转神塔的信徒,当我们沿湖边行至中途时,老伴指着不远处说,赛里木湖到那里后就到头了。她说的那地方,我以为就是一座沉默的山,是赛里木湖的终结者。我
循声而望,见得一道很宽的暗影横在远处。我想,如果那暗影真的是赛里木湖得穷尽处,我不如就把脚步停在最初来的湖畔,让联想、幻化它所有的美好并温暖我的记忆。这是所有旅人正常心理,与其一览无余后而失望,不如留下空白去想象。但作为它的膜拜者,谁又能放得下深藏于内心的向往而止步不前呢?
没想到,湖滨公路一扭身,那暗影不见了,赛里木湖用更宽阔的水面、更耀眼的波光粼粼迎迓了我。它究竟有多宽多长,水深几许。我并不在意这些小数据,令我沉醉的是它洋洋洒洒的气韵和远离尘世的纯净。
写这篇小文之前,我叮嘱自己,少用形容词,多用动词。赛里木湖用不着我去形容它,它的美也很难形容,面对它的赤磊,只有动词才能展现它的动感、活力以及它从遥远地质时代走来的神韵。
我要走了,雨点急骤地打过来,又在匆匆而过地阳光中收敛起来。我坐在车上,回望了它一眼,它还是一如既往地放荡不羁。远处,木质亲水平台不管不顾地延湖岸而伸,湖滨地牧草黄黄的,黄得很纯粹,最外围是环湖公路,三车道,三种颜色。这一圈又一圈的有致而围,使我想到了唱片,它们在一起山川相守,风雨同舟,用不同的音符、相同的节拍,为美好而歌,为未来而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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