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线鸡
被阉过的公鸡,俗称熟鸡,线鸡、扇鸡(骟鸡)、剦鸡、献鸡、镦(dui)鸡、太监鸡,英文名叫“capon”,线鸡就是通过外科手术摘除了睾丸的公鸡。目的是让公鸡长得更快一些,肉质更嫩一些。但被阉过的公鸡性情、生相皆有变异,戴复古(宋)《访许介之途中即景》诗:“区别隣家鸭,群分各线鸡。哑声三五更,难说是雄雌”。汤式(元)《庆东原·田家乐》曲之一:“线鸡长膘,绵羊下羔,丝茧成缲”,说的就是这种被阉割后的公鸡,从此不再打鸣,生命的目的就是抚慰人类舌尖上的味蕾。
阉鸡是一种古老的行当,阉鸡的人叫阉匠,每到四五月份,阉匠就会走村串巷,专做阉鸡的营生。为什么要阉鸡,有许多缘由,一说阉过的公鸡肉质鲜嫩、细腻,口感好,农家人自己舍不得吃,往往用来招待客人。岭南的客家人至今还有用阉鸡肉祭祖的习惯;另一说是因为公鸡攻击性太强,喜闹,叽叽喳喳地乱说话。
前日,在旧书摊淘了一本《民俗杂记》,里面有一则闲话阉鸡的掌故,说这阉鸡的事与苏东坡有关。苏东坡和儿媳妇暗生情愫,无奈患哮喘的媳妇盯得紧,不便尺犊传情,只好在儿媳妇的窗台上铺上一层灶灰,并在上面题诗留言。一日,苏东坡刚写完“东厢望西厢,凉月冷雨夜太长,幽篁凄清梦断肠”,不料鸡鸣起三更,媳妇一声咳嗽,苏大才子惊出了一身冷汗,连忙长袖善舞,把灶灰抹了个精光,急匆匆回了他的幽篁。苏东坡困坐在床笫,心想,俗话说,卵子大的男人好闹事,好叫的公鸡必定是它的卵子在作怪,将它阉了,还能残了我的春梦么?次日,苏东坡请来郎中,一刀下去,把公鸡的卵子割了,之后再没听见公鸡的瞎叫唤。
坊间把睾丸叫卵子,睾丸是公性的根本,没了本钱,何以笑傲江湖?
把坊间的“扒灰”和阉鸡的缘由扯到一起,编这桥段的算是高人了,但穿凿附会的胡编乱造当不为信,但至少说明公鸡遭此被阉的厄运,全是嘴巴惹的祸。
公鸡生性傲慢,脖子伸的老长,一副傲视天下的做派,不仅不能下蛋,连那身横肉都是腥臊的味道,却生就一张臭嘴,一声响起众声和,搅得四舍不得安宁,纯粹就是瞎起哄。而且公鸡还是个煽情的情种,时不时“踩鸡”性侵,在母鸡身上蹭来蹭去,不乐意了,叼掉母鸡一身羽毛。所以,公鸡在主人眼里是不讨巧的,总是个遭人厌恶的角色。既然生就一身遭人嫌弃的德行,被人打压、阉割就是必然了。
阉鸡的过程是血腥的。阉匠捉过公鸡,扭过它的脖颈,将头往翅膀里一掖,放到特制的阉具上。阉具的名字很风情,叫阉床。躺在阉床上的公鸡翅膀被夹着,两只腿被布带固定着,两眼闪烁着惊恐的目光。阉匠撂开翅膀,拔掉公鸡的腰间的一撮羽毛,明晃晃的小刀尖轻轻一划拉,公鸡的肚皮上便出现一个一指宽的豁口。豁口被专门的绷器左右拉开,可见里面的脏器有节律的蠕动着。阉匠把丝线挽在一根蔑质的纤棍头,眯着眼伸进豁口,就势一拨拉,公鸡睾丸便脱离了母体。
公鸡被阉过后,羽毛依然华丽,鸡冠子还是猩红的色气,但性情温驯了许多,眼神也柔和了,从此不再张扬,虽然还是鸡类,却不公不母,“哑声三五更,难说是雄雌”,像一个十足的伪娘。所以,线鸡作为一个异数,是一个难堪的角色。
阉割术始于何时,无考,但受阉割之苦的远不止于家禽之类,生猪,甚至人类都曾是阉匠的刀下鬼。对猪的阉割叫劁猪,也是拿掉它的睾丸。劁猪的过程比阉鸡苟简,只有两道程序。猪被侧放在地上,一人踩着猪的腮帮子,一人按住后腿,劁猪匠左手捏着猪的阴囊,右手的剃头刀在阴囊中间划开一道口子,右手用力将睾丸挤出来后,在割断连接就完事了,公猪从此不再发情,只管死吃酣睡横长肉。
至于人成为太监,那过程更是惨烈。珠海的新圆明园内有一个民俗展览馆,除了裹脚布、三寸金莲、小若荷叶瓣的绣鞋外,还有男人被破身的器具图片和文字说明。展室里虽无评价的文字,但毛骨悚然之中不由得生出悲凉之感。
阉鸡、劁猪,人被太监的时机都是在他们未成年时刻,这火候的把握是恰到好处的。公鸡还没有到瞎叫唤的时候,下了它的“卵子”,就等于断了它的声带,割了它的舌头,这一刀封喉的活计,让你终身不得言语;公猪被切了睾丸,阴阳不是,服服帖帖给主人长膘好了。至于人,在不知情为何物的当口,根本不再,五根清净,面对皇后皇妃的国色天香,当是心如止水,皇上该是高枕无忧了。
阉者自有阉者的觊觎,但人非牲畜,不是所有的灵魂都可以被驯化,即便是挨过刀子的也能惹出是非来,比如太监李莲英。
公鸡之死
据说,现在的雏鸡孵化正在走向数字化,把鸡蛋置于专门的孵化箱,将温度、湿度调至到合适的刻度后,就只等蛋壳里的物质化合、重组成坯胎,二十来日工夫,黄色的、黑色的、麻杂色的小鸡就可破壳而出了。
我那地把孵小鸡叫“抱鸡娃”,专门用碳温孵小鸡的作坊叫“抱坊”,但家境不好的人家没有闲钱买小鸡,就只好自家孵化。记得小时候每到深春时节,母亲都会为孵小鸡忙活开来。这活路的成败关键在鸡蛋的好坏,所以,精挑细选鸡蛋就是一份技术活。条件好的家庭会在煞黑时分,把鸡蛋放在手电筒光线下,一个一个的查看鸡蛋的蛋清、蛋黄是否处在原生状态。我家贫寒,买不起手电筒,母亲只好坐在阳光下,右手握着鸡蛋,眯着一只眼睛,对着阳光翻来覆去地左瞅右瞅,她觉得可意了,便用湿热的毛巾擦掉蛋壳上的污秽,小心翼翼地放在木盆里。这些被选中的鸡蛋叫种蛋。
种蛋选好后,将稻草揉搓几个回合,待稻草柔软下来,放置在一个箩筐之中,再放进选好的种蛋,最后就是确定哪只鸡来做孕育的活。孵小鸡是母鸡的专利,但并不是所有的母鸡都能担起这责任,只有那些体型硕大,翅膀宽阔、羽毛丰厚的母鸡才能担当此任。
我不解,既然孵小鸡是母鸡的天性,何不随便逮一只,何必如此苛刻?母亲一笑:”你还小,不懂的。大屁股的女人下肥仔,大母鸡抱出来的小鸡子好养。“
母亲逮了一只黑色的大母鸡,往箩筐里一塞,嘴里念念有词:“鸡呀鸡呀你做妈,我家的油盐就靠它。”说罢,将一个蔑质的筛具往箩筐上一盖,双手一拍:“完事了。鸡呀鸡,二十一;鸭呀鸭,二十八。”
二十一、二十八,分别是鸡、鸭的“孕期”。我透过筛具的缝隙一看,母鸡趴着,眼神惊异,喉咙里放出“咯咯咯”的响声,翅膀把鸡蛋捂得严严实实。那是母性十足的情状。
孵过小鸡的母鸡,许是伤了元气,当年是不会下鸡蛋的,而早先的农家,鸡屁股就是小银行,油盐都是靠鸡蛋换来的。尤其是那时经常发鸡瘟,仔鸡好不容易快下蛋了,却英年早逝了,所以,指望鸡屁股攒闲钱的农家,母鸡被看的特别珍贵。在既要母鸡下蛋,又要孵小鸡的两难中,农人只好选择让公鸡孵小鸡。
公鸡下蛋说的是异想天开,公鸡能孵小鸡却是真真切切的事,这是农家人在实践中得来的智慧。母亲说,母鸡不是人,没有灵性,你还真以为它喜欢生儿育女,是疼爱小鸡?它是肚皮痒,靠操蛋止痒的,只要在公鸡的肚皮上抹上盐巴,让它痒得受不住,它就乖乖地就范了。事实是不是果真如此,我至今都没闹明白,但母亲让公鸡服服帖帖地孵小鸡,又似乎佐证了她的判断。
一日,母亲逮了一只大公鸡,她左手把翅膀一掐,右手像间苗一样,在公鸡的肚皮上拔毛:“毛是不能全拔掉的,还要留些鸡毛给鸡蛋保温。”公鸡疼得乱叫唤,鸡爪子胡乱扑腾,鸡脖子直往前伸,紫红色的鸡冠子如一面淋湿的旗帜,有气无力地搭在一边。
公鸡啄了一口我的手臂,我一巴掌呼扇过去,母亲伸手一档:“不能打的。我们要靠它抱鸡娃咧。”母亲笑了笑:“它也是蛮可怜造孽的,就像要一个男人奶孩子,为难它了。”
公鸡的肚皮似男人的秃顶,只有几根稀拉拉的羽毛,白森森的皮囊上有血迹渗出,母亲抓起一把盐,抹在公鸡的肚皮上,不多时,公鸡的肚皮姹紫嫣红,一如醉汉红兮兮的脸孔。
公鸡被放进早已预备好的蛋窝里,这些蛋却并不是用来孵小鸡的。我疑惑。母亲说,公鸡是不本分的,瞎叫、乱动,要驯化它,让它养成习惯了,它才乖乖地抱鸡娃。母亲指了指箩筐里的鸡蛋,说这些蛋是用来让它练把式的。
母亲嘱咐我买来酸枣仁、知母、牡蛎,这些都是治失眠的中药。按母亲的吩咐,我把它熬成浓浓的药汤汁。母亲掰开公鸡的尖嘴,用一根筷子往鸡嘴巴里一横,公鸡奈何不得,干瞪眼,母亲一边把药汤往它喉咙里灌,一边自得其乐地:“这汤药灌下去,它就安神了,不到处跑了。”
末了,母亲擦掉公鸡身上的药水,伸开巴掌理顺公鸡的羽毛,动作很是温柔,像是安抚。母亲将公鸡在我眼前一晃:“你看,体面吧?”
我说,您这是给公鸡坐“老虎凳”啊,就差严刑拷打了。
母亲一笑:“别放狗屁。牛不喝水强按头,灌药就是让它睡觉,不把它弄服帖,它安分不下来,能抱鸡娃?”母亲拍了拍衣襟,“人啊,也是该这样的,打一把,摸一把,他才能晓得好歹。”
五更时刻,没有公鸡的打鸣声了。天亮了,我蹲在箩筐边一看,一贯张扬的公鸡比原来忠厚多了,两眼惺忪,脖子不再阳刚,许是肚皮的奇痒或者伤痛,它时不时本能地扭动着身子,腹下的鸡蛋发出“哧哧哧”的响声。
母亲说:“你看,它听话了吧。它身子一操,鸡蛋来去滚动,受热就均匀了。”
我抓起公鸡,它连扑腾的气力都没有了,两腿僵硬着,全没了往日的骨气,只是那张开的鸡爪子似乎还有一份不死的倔强。
公鸡的肚皮有些溃烂,露出了殷红的肉体。我说,涂点药膏吧?
母亲说,不能的,不然它好了伤疤忘了痛。它不痛不痒就飞了,还能抱鸡娃?
三七二十一天后,一群新生命诞生了,黄的、黑的、杂色的,叽叽喳喳的,公鸡一瘸一瘸地行走在墙根,一束阳光射过来,公鸡勉强睁开眼,又趴下了。
一颗雄心成累卵,长啸青天作尘泥,雄鸡仿佛死了。
父亲嘴馋,也是个心善之人,说,这鸡的命苦,长痛不如短痛,不如宰了炖汤喝。母亲横了一眼:“一只病鸡,有么事吃头?留着它,兴许明年还能抱鸡娃咧。”
公鸡活下来了,如死了一般,命,却不再属于它。俗话说,娘奔死,儿奔生。这是母亲孕育生命的体验,也是母亲的幸福。这公鸡做了一回母亲,儿生了,却没有尝到做母亲的滋味,但是,公鸡毕竟不是人,它若是有灵性,是否会觉得被强权奴化比阉割同样痛彻心扉呢?


【本文忝列博联社实名博客首页“文学读书”栏目(2014.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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