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突然转凉了，似乎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狂雪恣。还有一个多月，就是您六周年的忌日了，每当寒风和飞雪飘零的时刻，彻骨的寒意总是强化着我们对您的想念。

    八十二年前的正月初六，是否也是个雪飘万里的日子。假如是，您的一生该是与这洁白的尤物有过天定的缘分了。医院的诊断书出来的那一天是个雪天，您住院的日子里，整个大地都是白雪皑皑，您走的那天，落雪似疯狂的精灵，翻飞在广袤的天空。您生命的几个节点都有雪陪伴着您，所以，我们对您的思念，都会因雪花而生，由雪花而柔软、绵长。

    当您被诊断出直肠癌后，我们有些意外。您病重住进医院期间，太阳都懒得露出半个脸，雪，几乎就没有消停过，冷飕飕的风，把日子梳理得没有一丝生机，我们不可名状的恐惧和担忧，在漫天的飞雪里，像野草一样疯长。我们惊惧您的生命还能走多远，也希望上帝能再给您恩赐一截时光，我们能再陪您过一个春节，让您在最后的春暖花开不的季节里，再看一眼青草含烟，再听一听自家的阳台上，您侍弄的鲜花为您开放祝福的声音。

    这已经没有可能了，哪怕是丁点期许，对您、对我们都是一种奢侈，癌细胞侵吞着您的肌体，您越来越糟糕的生命体征，扼杀着我们所有的愿望。

    从您到武汉化疗时开始，我们都希望奇迹能够发生，但所有的担忧和设想，我们都心照不宣，我们回避着一个残酷的话题。事实上，从那时起，您的一切，都不可能再重复，健康，乃至生命已到了无法遏制的终结，上帝连回望的机会都不再给您了。

       您是带着对健康和生命的渴望走进医院的，您压根儿没想到，您身后苦心经营的军休所，不会再接纳您的脚步和温暖。虽然您的步履并不迟缓，我们却感到您是在用孱弱的步伐丈量着余生，您走的是一条没有回程、没有归期的生命之路，是没有回程的流浪，您留下的每一个脚印，都是我们心灵的伤疤。

    生如斯，死如斯！期望支撑着您，伤感却如蛇蝎一样缠绕着我们！

    尽管我们一直对您隐瞒着病情，但直到今天我都不相信，您对自身的生命，未必就像我们想象的那样，没有基本的判断？您的智慧足以能认知生命的生生死死，生命的节律必须服从铁的法则，您的善良和豁达，也能做出宽解至亲忧愁的健康秀，即便您一生忽略生活小事，但绝不可能疏忽自身生命走向衰败的种种体征。假如您是在用隐忍、用喘息的生命抚慰我们，我们有什么资格享受您的这份大度和善良？

    您的小女儿在离开您的病房返回广州时，我相信她是带着永诀的心情离开的，她作为医护人员，经历了过多的生命凋谢，每当生命的花朵走向枯萎，她有的是职业的淡定，有的是对生活的感悟，对生命的感念，她不可能对每一个逝去的病人，都付与泣诉，但对与您的诀别，岂能是普普通通的转身？

“爸，好好休息，春节回来看您。”她谎言似的宽慰，除了苍凉，还是苍凉。

    您和她做了平平常常的道别，您用最普通的话别方式，稀释着永诀的痛苦。她的渐行渐远的身影把您眷顾的目光越拉越长、越拉越细。她出门、折身而去，您的目光折断了，哗啦啦落下一地的绝望、凄苦、无助和惆怅。

    您闭上眼睛，两行老泪凄然而出：“叫她下飞机了来个电话。”您对我说。

    远行儿女总是走不出您的怀抱，走不出您的心事。

    这是您生前给您的小女儿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她没听见，永远也听不见了。

    您在黄石住院期间，我们侍奉在侧。那段时间，您尿频尿急，尽管身体已经极度的虚弱，您还是尽力自理，不想给人增添麻烦，同时也是证明生命的意志。一天凌晨，您便毕后，拽着我的双臂，气喘吁吁，额头上的虚汗泛着的浅浅光泽。您几次努力后，总也站不起来。您坐在大便器上，双手捧着脸，斜睨了一眼窗外树枝上惨白的雪。这时的您就像一只翅膀受伤的大鹏，渴望天空的眼神里，哀婉在一滴一滴的跌落。

    晶亮的汗水、花白的头发、白色的墙壁、窗外树枝上的白雪，营造的生命真空，寂静得有些阴森恐怖。这个没有生机的空间里，世界腾空了一切，好像只有我们两个人在相依为命。

    在您放弃自助后，我把您扶起来，就势把您揽进怀抱。您像婴儿把头靠在我的肩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干瘦的身躯有节律地一起一伏。我们翁婿就像远海的断桅船上，一对孤苦无依等待救援的水手，无奈、孤苦裹挟着我们，前无矶，后无岸，水长天阔，找不到行进的方向和上岸的码头。

    这一抱，是我永生的记忆！2007年1月2日！

      您在我的肩头抽泣了一声，我的心一阵发紧，好像有一只手在抓捏心脏。也许，您已经意识到生命快要到歇脚的时候了，每一个今天也许就是最后一天，再蓬勃的希望，可能都是徒劳。

    您在我的心中，总是强势、强悍的化身，此时我怀中的您，却是从未有过的柔小和脆弱。我们都晓得生老病死的抽象意义，一旦这抽象的法则，具体到自家亲人时，谁都无法轻松了然死亡，无法解脱悲伤，无法超然事实，其切肤的悲苦就只有自己知道了。

    您尽管靠着我，但您却是我的精神丰碑，可是我的丰碑却行将坍塌。

    尽管我拥着您，但我是用藤条的姿势，缠着一棵不死的常青树——用我的依赖、我的依附、我的敬仰。

    您走的那天，已不是雪天，但积雪犹在。白雪似乎与您有前生今世的缘定，第二天，又是狂雪大作，无序纷飞的雪花铺天盖地，似乎要冷藏我们无序的心情。遗体告别仪式次日的凌晨，您即刻就要进火化间了，您的儿女、儿媳、女婿，齐聚在灵柩前向您话别，在这生命驿站的最后一站，我们又像儿时缠绕在您的膝前，向您讨要一粒方糖、一把花生、几个零零散散的压岁钱。而这一切都不能再复制，都不能还原于我们的生活。此时一别，就是阴阳两隔，以后连瞻仰您的仪容，都成了一种奢侈。我们似乎都很平静，海啸用骚动前的风平浪静平复伤口，悲伤转换成了另外的形式。我们用心语、用祈祷，用宗教的虔诚，让您在宁静中上路，不给您留下记挂，不给您制造喧闹。您七十六年的生命过往，就浓缩在这一瞬间的烟消云散。我们不能迎接您的来，但我们见证了您的高贵，我们享受您的生命过程，给我们创造的福祉，我们用永生的敬重，送您走向天堂的路，一半是悲伤，一半是幸福。

    悲伤您的故去，我们没有了您温暖、和善的目光，没有了您茫然时的点拨，遂意时的提醒。

    幸福您的给予，给予了我们一生享受不尽的琼浆玉液。

    您被送进火化间后，诺大个灵堂突然沉寂、空阔下来，只有孤独和伧然在缭绕的香烟中肆无忌惮地行走,空气里流淌的凛冽,如雪中冷剑,横陈于心。您从繁华喧闹的世尘，走向了孤寂的天堂。我站在空旷的灵堂里，心里空荡荡的，清晨的寒风横扫而过,没有来得及烧尽的冥币,在空中划过的弧线,勾勒着我们的灵魂追寻您的路径。我们好像一个富翁突然间千金散尽，不知魂归何处，一种帆船失去舵手，身躯抽了脊梁的感觉突袭而来。从今以后，我们不再有爷爷了，不再有父亲了，爸爸的称呼将会成为一种记忆，一种心灵的呼唤。

    您走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感觉不到事实的真实，好像您还存在于我们真真切切的生活中，您还在揣着袖头听京戏，还在台历上记载生活的点点滴滴，偶尔想起的的敲门声，觉得还是您的回家的声息。尽管妈妈还健在，家道也旺，但看过的旧书报不再整整齐齐，阳台上也没了时绿时青的花草......我们的下意识里，有缺了主心骨的遗憾和失落。

    您在哪里？

    您真的去了天堂？

    良辰美景可以虚设，怀念追思也可假托。假如真有天堂，您有一个安宁的处所，我们的灵魂也得以安顿。可是天堂没有，斯人不再。天堂只是生者寄托哀思的家园。我常常想，您这一走，在我们悲倉的情感里，您就是一个迷失在旅途中的孩子。我们总是怅然地想到，您原先智慧的眸子,是否流淌着不知去向的迷茫?我们不知道您的去所，不知道您漂泊中有几多冷暖，不知道您行走的路是否平坦，我们空有一双臂膀,不能伸展于您的趔趄之中。天堂的夜黑无边、深无底,那里是否有一盏青灯，照亮您的夜路？您走的并不突然,却没有给我们许下归期。我们的心，只有永远跪在门口,迎候您的归来......所以，好久了，好久了，爸爸，我们依旧凄然于您的不在。

    还有几天，就是您六周年的忌日，按预报，又将是大雪将至的雪天。雪的如约而至，也许是您与雪的缘定。雪的品格，是您一生的写照，对我们，雪,是一种象征，一种符号，有雪的永恒,就有您的永恒,就有我们想念的永恒.

    雪，是我们永远的寄托！

    爸爸，哪天下雪了，请您穿上保暖衣，别着凉，走出门楣，看看雪的洁白，看看雪的剔透，看看雪的匆匆的脚步。

    因为，雪是我们想念您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