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休息了二十天后，我带着刚参加完高考的女儿来到芙蓉山。

让女儿尝尝芙蓉山盛产的东魁杨梅，增长一点见识是我最后的愿望。

杨梅在北方是见不到的，即使能买到也多是有色无香了。女儿上小学的时候，课本上有一篇《我爱故乡的杨梅》，她对这篇课文很感兴趣，我想她之所以感兴趣不是因为文章写的好，而是因为想吃而吃不到。这篇文章女儿不止一次给我背诵过，一边背诵，一边咽口水的样子很是滑稽：“……杨梅先是淡红的，随后变成深红，最后几乎变成黑的了。它不是真的变黑，因为太红了，所以像黑的。你轻轻咬开它，就可以看见新鲜红嫩的果肉，嘴唇上舌头上同时沾满了鲜红的汁水。没有熟透的杨梅又酸又甜，熟透了就甜津津的，叫人越吃越爱吃。……”（作者：鲁彦）每次背到这里，女儿就会咽口水，有机会带她到杨梅的产地来品尝到新鲜的杨梅，对她该是一件赏心乐事。

离开短短二十天，杨梅成熟了，成片的杨梅林挂满了红色的浆果，正是杨梅口感最佳的时节。

一回来就接到悦悦传达的最高指示，说我休息的这些天，柳董到山上来对杨梅节亲自做了部署和安排，让我回来后按照会议的决定执行就可以了。

随着杨梅节的到来，山中的客人再次多了起来。每天中午的服务员忙碌不过来，我让女儿去充当临时服务员帮忙，女儿不熟悉当地土菜，有客人问她：“这是一道什么菜？”女儿回答不上来，看了看，说：“蔬菜。”逗得客人哈哈大笑起来，说：“回答的好。”女儿事后说给我听，我也笑了半天。一中午跑下来，累得惨兮兮。

女儿考的不好，我电话里告诉了柳芸，希望她能帮帮我，柳芸说：“这个忙可以帮，但至少得要三十万。”我说：“那就算了，有那三十万，差不多够她一辈子用了，不需要那个文凭。”

柳芸说：“现在就这行情，没有办法。”

我说：“别说我出不起那个钱，就是出得起也不会出的。”

柳芸问：“为什么？”

我说：“中国的教育水平不值这个价。”

柳芸悻悻地说：“这说的倒也是。”

放下电话，心说，够黑。以我对她的了解，知道不会有任何结果，向她求助也只是随口一问。

山门前挂起了鲜红的标语和彩色氢气球，农民们把成熟的杨梅装进框里篓里摆在山庄门前卖。这些天，山上到处是农民摘杨梅的热闹景象，那份忙碌充满着收获的喜悦和充实。

山庄每天的包席，一律在正餐前添加了一篮杨梅。客人吃过，走的时候都要带点新鲜的杨梅回去，山庄员工可以乘机把自己家的杨梅推销出去。添加的一篮杨梅最后都在行市价上追加了一定的利润摊进了餐费中，企业获利，个人受益，我想这实在没有什么不好，谁知我又错了。我只顾了按照企业的经营规则做事，自觉问心无愧，也没去多想什么。

殷玉红叫我和女儿去她家的杨梅地里摘杨梅，她和丈夫爬到树上拣好的给摘了一些，女儿把着杨梅枝，挑来检去，对山上的一切充满了新鲜感，高兴得在树下蹦来蹦去的，笑声不断。一直再重复说：“妈妈，芙蓉山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山，这里太好玩了”。只是她对杨梅树上那些巨大的花蜘蛛怕的要命，一不小心就会碰到一只，吓得吱哇乱叫。

镇政府到山上来买杨梅送人，也给我送过两筐来，我吃不了，让人给柳芸带回去一筐。

郭小勇带着女儿去山里转悠，刚走出大门，迎面碰见了杨部长，杨部长特意安顿说千万不要在龙潭里游泳，说潭里的水上面是热的，但太阳晒不透，下面很凉，不小心腿肚抽筋就危险了。

女儿看着碧绿的中龙潭说想进去游泳，郭小勇说不可以，陪她在水边捉些小鱼小虾玩儿。女儿和郭小勇玩的很开心，对郭小勇丰富的自然知识几乎有点崇拜。从中龙潭走出来，郭小勇带我们去到他家，吃了点便饭，然后去地里摘了些香瓜和西瓜，说是给女儿带到山庄吃。下午时分，天色开始转暗，东山顶上移过来厚厚的黑云，云丝挂落在山顶上，要下雨的样子，我说：“快走，再不走，要淋雨了。”郭小勇领我们抄近道向山庄走去，刚过了上龙潭，雨就下来了。很快浑身透湿，满腿泥泞，我们一路狂奔起来，一边跑一边嘻嘻哈哈的说笑。

杨梅节最热闹的几天过去了，枝头上剩余的杨梅口感大不如前，如同妙龄女子一样，最动人最美味的时日只有几天，南方的水果远没有北方的水果耐储藏，放一晚上就会烂许多。价格一落再落，终于卖不出去了，山庄就贱买来泡了杨梅酒。所有的员工开始清理旧酒坛，不够用，又买了许多新的酒坛。从老百姓家中收购的自酿粮食酒陆续送了上来，厨房的员工们光着脚丫在地上走来走去，在一片嘻嘻哈哈中做着泡酒的工作，每一坛大概放多少，也只是个估摸，杨梅在地上滚成了土梅，也不清洗，员工们用脏兮兮的手就那么捧着放进酒坛里，然后到进酒去。我问：“你们每年就是这么泡酒的吗？这可是往嘴里喝的东西啊。”

殷玉红说：“没关系，我们每年都是这样做的，酒是六十度的，杀毒。”

我说：“那上面的土呢？”

殷玉红说：“土和杨梅都沉淀在下面呢，喝完了就倒掉了。”

我去意已决，也懒得多管，乐得清闲。

杨梅节刚结束，我让郭小勇悄悄帮我收拾好了行李书籍一应用品，准备退步抽身。郭小勇不想用公司的车，怕沾着腥气落埋怨，借了朋友一辆旧桑塔纳，在一个寂静的早晨，带着我所有的行李和书籍，送我和女儿回到杭州。

路上我安顿小勇说：“我要走的消息暂时不要告诉大家。”

郭小勇说：“放心好了，我不会说的。”郭小勇自从知道我要走，一直在唉声叹气。

我又问他：“我走了你打算怎么办？”

郭小勇说：“你前脚走，我后脚就走，我也不干了。”

我说：“只要给你兑现当初说好的待遇，你还是留下来做的好，毕竟离家近，有许多便利。”

郭小勇说：“无所谓了，我一个人天南地北的流浪惯了，在哪里都一样混，混得开心呢多混几天，不开心就拔腿走人，有这点手艺哪里还愁找不到一碗吃呢。”

这个在农村长大的、当过兵的年轻人，除了文化低点，各方面确实很优秀，是个很义气的青年，这种禀赋在南方的男子中并不多见。

回到杭州的第一件事情，是打印了一份辞职报告，准备当面递给柳芸。

第二天我正准备去公司见她，就接到了她打来的电话。

柳芸问我：“你在哪儿？ ”

我说：“我回到杭州了，正准备去公司找你呢。”

柳芸说：“你回去事先怎么也不说一声啊，我现在在金华呢。”

我说：“那就等你回来再说好了。”

柳芸说：“还是你到金华来好了。”

我说：“我刚回来，很累，想歇两天。”

柳芸说：“那你歇一天，明天下来好不好？”

我说：“我准备辞职。”

柳芸丝毫都不意外地说：“知道了。”

我也毫不意外地“唔”了一声，说：“知道了就好，你尽快物色人吧。”

柳芸说：“已经物色好了，你下来交接一下就可以了。”

这一招使我多少有点意外，我料到她在物色人，但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快就物色好了。

这样一来，我只好下去一趟了。

柳芸说：“你今天休息一天，明天赶下来，下午三点，在金华办事处宣布总经理的工作移交。”

我说：“好吧。”

柳芸这么着急的应对我的辞职，我理解还有一条，是她的自尊心，她不愿意品尝被员工炒鱿鱼的滋味，尤其是被一任又一任的总经理炒。作为一个老板，那样的感觉一定也不好受，无疑那会增加她的挫败感。所以我断定她这一段煞费苦心紧锣密鼓的想来一个先炒我，结果还是晚了一天，就这一天时间，把她的计划打乱了。尽管我安顿了小李不要对人说，但我的宿舍没有了行李，负责客房卫生工作的员工一定早就把我走人的消息传开了。这样一来，柳芸先炒我的计划就泡汤了，我想她此时一定很懊恼。

第三天我又带着女儿去了金华。在金华的办事处，见到了新来的总经理。

新来的总经理是位四十出头的男子，姓王，原来在双龙洞搞过景区管理。看上去倒也精明强干，但心中着实怀疑柳芸的用人水平，不知道这位老总在山上能做多长时间。柳芸做了介绍后，我们彼此客气地握了握手算是认识了。会上柳芸把王总夸的天花乱坠，年龄，经历，经验，魄力方方面面都做了极高的评价，听得出她有一种故意压我一筹的险恶用心。说完了，让我讲话，我说：“相信王总的到来能为芙蓉山带来辉煌的前景，但愿你能够在这里长久的做下去，不要像我，有始无终。”

柳芸说：“孙总身体不大好，有关节炎，说是来到山上后得下的，既然这样那就不适合做这份工作了。”

王总说：“没错了，正常现象，这个不会假，我在双龙洞的时候就得过。山里潮湿，任何人只要在山上呆够三个月，一准得关节炎。”

柳芸说：“说了半天是真事啊，我还以为是孙总矫情呢。”

我冷漠的看着窗外，当作没有听见，有意不去接她的话题。

会议临散时，柳芸拍着我的肩膀半开玩笑地说：“孙总干的不错，但是不够全面，不懂工程，不能不说是一个缺憾。”

我反驳说：“你那工程太复杂，不懂干不了，懂的话就更干不了。”

柳芸脸上有点挂不住，那丝微笑有点僵硬了，问我：“你什么意思啊？”

我冷冷地说：“我的意思你是最明白不过的，还是不要细说吧。”

郭小勇见会议散了，忙从外面进来迎我，见我和柳芸唇枪舌剑，一把拽了我，拥着我的肩把我拉了出去，给了柳芸一个爱憎分明的姿态。我回头扫了柳芸一眼，见她脸上顿时阴沉起来。

接着，柳芸陪我到山上来进行工作交接。并且召开了全体员工大会，介绍大家和新来的总经理见了面，在会上用吝啬的语言评价了我的工作，说：“孙总来山上半年，做了一些工作，有功也有过。总之呢，因为芙蓉山的发展需要更好的管理者来担当重任，所以公司又物色了一个更为合适的人选。新任老总姓王，曾经在双龙洞做过管理，经验丰富，又是本地人，不仅有着地域上的资源优势，做为一个男人，也正是年富力强的年龄，各方面都比较合乎要求，我毫不怀疑他的能力和品格，相信他一定能担得起芙蓉山旅游公司的重任……”

连柳萧都听不过去了，补充说了一句，说：“孙总对于芙蓉山庄的贡献是功不可没的，大家有目共睹，应该给予充分肯定。”

我说：“区区微劳，不足挂齿，不求有功，但求柳董和所有员工能原谅我的过错。”我的发言里强调了我辞职的原因，是身体的缘故，北方人不适应南方的气候，尤其是芙蓉山的潮湿，在山上住了几个月患了关节炎，所以不能再做下去了。许多人楞在那里，一时有点没有反应不过来。新来的总经理说了些客气话，大家都做沉默状，没有人表态。我这番话与其说是在强调辞职的原因，不如说我是在强调是我的辞职在先，我想给柳芸一点难堪，她越是煞费苦心想避免被炒鱿鱼的难堪，我就越是不想饶过她。

会开完，我留下来向王总做工作移交，柳芸和柳萧坐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