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了那句老话：“六月的天，小孩的脸，说变就变”。尤其是在山里。

夜来一场暴雨，渠沟里的水暴涨起来，混浊的山水汇进狭窄的沟渠，水流湍急，水势凶猛，如同脱缰野马，咆哮着，奔腾着，发出轰轰隆隆的响声。

李永兴冒着雨去各条步道上做了检查，回来汇报说：“孙总，大雨把葛坞峰上松动的石头冲下来了，挡在了栈道上。这条路有危险，不可以让游人走了，不然会出问题，怎么办？”

我说：“封。在栈道的两头设置路障，插上路牌说明。如何排除危险，后勤工程部拿出一个方案和预算来上报董事长，随后再做处理。”之后我和李永兴、柳萧披上雨衣到一些施工现场作了检视。在山下一眼瞭见了芙蓉山的瀑布，在大雨中飞流直下，于灰色调的迷蒙中划出一条白线来。一条彩虹挂在山间，以横空出世的姿态，似真似幻地炫在山头。

暴雨过后，天空依旧阴霾，只在东山上有白光亮起，此刻，整座山就成了黑白世界。走上芙蓉谷的仙人桥俯瞰谷底，但见云蒸霞蔚，如同一幅水墨画，浓一笔淡一笔，泼墨似的，山风吹过，变幻莫测，充满了神秘感。

第二天，雨过天晴的山景又是另外一种风情，湛蓝的天空，大朵大朵的白云在山风中飞速流动着，变化着。天空被雨水清洗后，展示出纯净和纯粹的美，山溪飞溅，蛙鸣四起，到处是湿漉漉的，树木花草都滴挂着晶莹的水珠。黄昏时分，那漫天的白云着了色彩，金光璀璨，把整座山庄映照成了金黄色。不等夜晚降临，一轮圆月已悬挂在山头上，九叠芙蓉明明暗暗就成了神话世界。

宗教和旅游在中国的体制下向来不属于一个系统，九峰禅寺归属宗教局管理，芙蓉山风景区归旅游局管理，在同一个区域内各自为阵。在上任之前和柳芸提出过两家在一起可能会发生利益冲突，柳芸说她已经妥善处好了，让我不要为这件事情操心。来了之后，才知道事实上和其它遗留下来的麻烦一样，问题依旧是问题，也根本不可能得到真正的解决。每月的初一和十五，香客居士们纷涌而至，于是，山庄要收门票，香客不愿意出钱，于是禅寺提出抗议，说影响了寺院的佛事活动，最终以山庄妥协告终，改为每月的初一十五，香客凭相关证件可以免费进山，但是新的矛盾和问题依旧不断。

山庄在寺院旁边的小卖部也卖蜡烛香火，寺院提出了抗议，说山庄不应该经营他们的东西，影响寺院的收益。住持找到了我说这件事情，我无奈，说：“好吧，我们这批货进得不多，已经进了，不卖了也是损失，这批卖完了，以后不再经营香火就是了。”住持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走了。

山里的游客有晚上住宿的，吃过晚饭要唱卡拉OK，驴嘶牛吼，在寂静的山中格外扎耳。寺院又说话了，说是太吵了，扰乱了他们的清修，于是关闭了事。

柳芸迫切想融资，找了好多有意向的，都没有谈妥。这天，山上来了三辆车，是柳芸请来的投资商。其中一位是来自上海的冯总，说是看了我拍的照片后对这座山产生了浓厚兴趣的，有投资的意向。

中午请客人吃饭，柳芸在餐桌上对冯总说：“这座山都说很美，但是作为旅游业来经营，短时间内不会得到收益。旅游业是长线回报，而且很难赚钱，明知这样我还要买断这座山五十年的开发经营权，就是因为我信佛。有一个算卦的说我儿子前世就是这座山上的一个小沙弥，说我前生对佛门有过大布施，所以才有今生的福报。说来也神，我自己有过几次性命攸关的大难也都躲过去了，去年印度洋海啸，我正在马尔代夫，但我躲过了一劫。非典，杭州死的几个人里，有一个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她从广东回来后，说好我们第二天见面，但因当时有件急事拽住了我没有去成，电话里说是改天再见，这一改嘛，我又躲过了一劫。我相信这都是佛祖在保佑。”

冯总约莫六十岁左右，戴着一副墨镜，很斯文的样子，是那种南方人的斯文，身材颀长，白净面皮，花白头发，有点消瘦，脸颊见棱见角，颧骨突起，说：“是吗，柳董这么传奇啊，我之所以来这里，说实话，是你们拍的那些照片打动了我，我一看就有了兴趣。”

柳芸说：“喜玲啊，看看，你拍的照片还真不错，把上海的大老板都吸引过来了。”

我说：“不是我拍的好，是这里的风景好。”

柳芸说：“我第一次来芙蓉山的时候，一走进九峰禅寺，就感觉有点似曾相识，所以我对这座山上的菩萨许过泼天宏愿，我说，我一定要为佛祖在这座山上修建一座宏伟的寺院，求佛祖保佑我能顺利实现这个愿望。可这是一个大工程，单靠我个人的财力不行的，不得不到处寻找资本对接，如果找到了钱，我一定要完成这个心愿。”

上海客人惊讶地说：“柳董，你也真胆大，怎么敢在佛祖面前轻易发这样的泼天宏愿呢，这样的宏愿是不可以随便发的，一旦兑现不了是要受罚的。”

柳芸的脸上顿时有些涩涩然起来，说：“既然发了，就是要佛祖保佑我实现的，这不，佛祖已经显灵，冯总您不是已经来了嘛，呵呵……吉人自有天相，我相信我的愿望一定会实现。”

柳芸或许对佛教真感兴趣，但我知道她更感兴趣的是企业效益，她这样说只不过是为了融资寻找的一个理由而已，是讨饭不露乞丐相的一种技巧罢了，或许她认为这样说对她的融资能产生帮助也未可知，或许是巧合，或许果真有天谴，不久之后，上海客人的话应验了。

上周接到通知，说这个周日要来一个300人的学生团，这个团严格来说是冯亮亮出车祸前谈好的，我提前三天就让各部门做好了接待准备。

天公不作美，昨天后半夜下起了雨，这雨下起来缠缠绵绵的没完没了。学生们一大早就来到山上，自己抬着吃的喝的，披着雨衣，打着雨伞，吆三喝四，前面已经到了达摩峰顶，后面的队伍还在茶楼前，峰腰和山上的亭子里，山庄门口的茶楼里到处是人，大家要吃烧烤，所有的炉子租出去都不够用。更糟糕的是储存的干柴火也不够用了，周军带着门卫，老李带着后勤部的员工，都来帮助学生点炉子，树林里萦绕着湿柴火的浓烟，东一股西一绺的。学生们叽叽喳喳的叫喊声、笑闹声充斥了整座大山。

雨，依旧淅淅沥沥的下个不停。

学生们吃完了烧烤，去后山转了一圈，旅游就算结束了，下午三点多呼呼隆隆的走了，与其说是旅游不如说是放风更确切一点。生活在现代都市的人真的是很可怜，每天囚徒似的拘在水泥森林里，不见星光，不见月色，听不到鸟语，嗅不到花香，享受不到一丝人生的天然真味，过着毫无意趣毫无生机的日子，把到大自然的环境里放风当成了一种奢侈的享受，所以才有了旅游业的兴起。

这是2005年接待的最后一个团。

一年当中第一个旅游黄金季节也结束了。

七月份，天气炎热，进入了旅游淡季。山上终日人迹寥寥，都懒得出来走动了。这些天最热闹的是漫山遍野的蝉鸣，刺啦刺啦的，山上山下，林中莽丛，响成了一片，有点震耳欲聋的意味。

办公室没有空调，只有一只吊扇，晃晃悠悠老牛拉破车地转动着，感觉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砸住谁的脑袋。

柳芸打来电话说：“山上太热的话，可以到金华办事处把那里的空调卸两台过来用嘛。”

我去意已绝，懒得多管，想凑合几日了事，好在虽然溽热难当，但毕竟山中早晚温差大些，尚可忍受。

陈娟的丈夫拿着一些被褥上来，还带着一台播放机，说是陈娟晚上值班，怕她寂寞，让她晚上看看录像。陈娟的丈夫是宅下村的农民，个头不高，圆脸，短发，十分精壮，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充满活力。给陈娟放好东西后，到我的办公室来坐了一会儿，说：“芙蓉山现在真的有希望了，照这样干下去，一准会发展起来，大家都议论说，照现在这个干法还差不多，村民们看到芙蓉山的发展势头也都很高兴，都希望孙总能在这里多干几年。”

这话让我很欣慰，同时也有一点心酸，因为我已经决定要走了，这个行为会让那些希望我多干几年的员工和周边农村的乡亲们失望。我初步打算过了杨梅节就走，之所以拖这么一段，就是为了等这个杨梅节。女儿从小学课本上有一篇写杨梅的文章，这篇文章是她很喜欢的，一边给我背诵一遍咽口水的样子很滑稽，可惜这种水果在北方基本上看不到，我想带女儿来杨梅的产地住几天，让她好好的品尝一下她向往了多年的杨梅。

女儿今年高考没有回去，如今考试结束了，也该回去看看了。

走前我和柳芸打了招呼，柳芸说，辛苦这么长时间，你也该回去歇两天了。回来后接着是杨梅节，你要做一个杨梅节的营销策划出来。我嘴上说“好的”，心中打定主意杨梅节一过就辞职。

我这一走二十天，二十天里没有接到过任何指示和催促，我在假期把策划做好，给柳芸发到信箱里也一直没有看到回复。我想，我断定大姐一定是将偷听到的电话内容汇报给了柳芸，柳芸是一个绝顶聪明的女人，至少在心理节奏上和我是一致的，知道我不想干了也许正在着手应对也未可知，这样也好，大家各得其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