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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集名声黄土孙喜玲中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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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福亮
说实在的,我有些为难。
顾非名家,又非名作,冷不丁拿来这么一本散文集,就央你写评,就命你做论,用东北土话讲:这不扯呢么?
再说,这二年书都出乱套了。有学问的书出不来,没学问的书有的是。而且,越是狗屁不通的书越是出版迅速印刷精美名人题辞报刊吹捧!
不瞒你说,我身边就堆满了这类赠书,弄得我留也不是扔也不是——上面都有作者签名。我也不能打人打脸一点面子也不给呀。我打人脸人就打我脸,冤冤相报周而复始大家全都不得安宁。这就是中国文化,我自然也不能免俗。
“别说死,还是等我看看吧,看出好来就评,看不出好来就拉倒……”尽管朋友野人目光殷殷情辞恳切,我还是给自己留了一条退路。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漫不经心地翻阅浏览变成了专心致至的阅读,我居高临下的挑剔点评变成了情不自禁的欣赏。一会儿读完,已是子夜时分。窗外,月色迷朦,夜静如水。一瞬间,我仿佛与作者获得了共鸣。是的,只要你曾认真活过,只要你不再年轻,谁不曾有过这种无可奈何的失落与惆怅,刻骨铭心的孤寂与凄凉,强颜欢笑的豁达与潇洒?
我凝视着作者写在封底的箴言:“ 秋冬的苍茫灰青褐白也是美丽的色彩,恰似春夏之金黄玫红翠绿,缺少其中任何一种你的人生都算不得丰富完整。告别青春无怨无悔,坦荡地面对现实,认真体味每一种感觉,有如品尝各种酒类菜肴,欣赏不同的山光水色自得自乐而后对自己说声不坏。让所有不能尽如人意的往事,一切不会重现的良辰美景作为温馨的记忆伴你走向黄昏,如此生命会尽肌体会朽心却永不凋零。” “怨”能怎地?“悔”能怎地?我们已经别无选择。人生是一个过程,我们已经活过。我们必须自我抚慰自我解脱。这种不着一字的彻骨感伤,这种只能如此的故做轻松故做豪壮,本是我们人类亘古就有的无法解脱的宿命呵。你听: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我斩断了“退路”。我心甘情愿地为这为陌生的作者所写的陌生的作品献上几句发自心底的话。
这本散文有情。
我看散文我选散文我编散文只有一个标准:能使我怦然心动的,就是好散文。诗歌、小说也一样。一切文学艺术作品都一样。
怎样才能“热”,怎样才能“动”?心心相印,情情相通,只有感情和激情,才能做到这一点!
这种激越火烫的深情厚谊不仅流淌于抒写丈夫、女儿、故人、亡友的篇什之中,不仅蕴涵于描摹风光品位流年的诸般“人生况味”之中,更加典型地表现在作者对一般城里人难得具有的乡村童年生活的回顾之中。作者为这一组文章专门加了一个栏目,叫做“洪荒地”,其中有“系列八篇”。这本散文集, 给我印象最深刻令我最难忘的就是这八篇散文。
那厚厚实实的黄土地,那既养育了万物又时时给它带来灭顶之灾的黄河,那一代又一代祖祖辈辈在黄土窝窝中生息繁衍的数也数不清却全都“打折骨头连着筋”的外公外婆舅舅舅妈表哥表弟表姐表妹们,甚至还有那阔别经年依然会一头扑到你脚下扒在你胸前用滚烫湿润的舌头把你舔个没完的小猫小狗们……多么熟悉多么亲切多么不可思议地让我这个黑土地上成长起来的人的血流也加速了呵。仿佛早已相识,仿佛前世有缘。也许是因为,说到底我们都是河的子孙,那一份乡情亲情早已深埋在我们的集体无意识之中了。哦,洪荒地!我那黄土一样朴实黄土一样蒙昧黄土一样任人蹂躏而又默默奉献的父老乡亲们哪,你势必给童年的“我”注入了一股永生品位不完享受不尽的生命乳汁,使她这一生不论走到哪里全都活得顽强活得有根有叶有滋有味!
哦,城里人!你肥白娇嫩的儿女可曾有过“我”的幸运?
请听作者的同情与慨叹——
我常为从“鸽子笼”到幼儿园再入小学的城里孩子惋惜,面对广袤的田园,商店、马路、街灯、电影院、公园着实太狭窄太乏味了点。城市人常笑话乡下人没见过大世面,岂不知一生没有被高山河流树木花草庄禾熏陶过更是一遗憾。掏鸟窝摸雀蛋爬树就地打滚儿,翻山越岭看云看天看大地听风听雨听雀唱,摘几多野花拣几块石子,泉水里泡泡太阳下晒晒,串串门子拉拉家常,瞎子书哦书唱大戏赶赶庙会,郑重其事地过好每一个节日,那情趣和味道远不是滑梯木马翘翘板所能比拟和替代的。其中宽广的自由和欢乐也是都市孩子们无法想象无缘领略的。
这本散文率真。
“真情实感”四个字实在已是老生常谈,都道是为文为人者不可不记。可是,古往今来,又有几多人几多文真正做到了抒真情说真话的?不信,看看你身边的亲朋好友领导同事,跟你有几分真话几分假话?喏,干脆就想想我们自己吧,有没有明明是毫不挂心却又一脸同情的时候?有没有恼在心里笑在面上的时候?爱你敢说爱吗?恨你敢说恨吗?……
反正我不敢。“真”是一个境界,可望而不可及,我们只能最大限度地靠近它。要在现实社会中生活,必须时时刻刻带着人格面具并且随时迅速地转换它:领导被领导老子儿子丈夫情人……
我们都得“装”。我们说的话是通用粮票,到哪儿都好使,到哪儿都不犯毛病。装来装去习惯了,竟忘了面具下还有个真“我”,这就是现代人的通病。
也有见装发怵见装反胃拼了老命也不肯再装下去的,这多是不求上进的文学家艺术家学问家。咱们老祖宗魏晋时代那拨“名士”就是这路子。
孙喜玲也装累了。她大概暗想,至少让我在作文时放松一回野一回吧。于是我们便有了一睹庐山真面的幸运。“人生况味”这一栏的十几篇文章最能体现她率真自然的特点。这不再是通用粮票,而是“这一个”,因而独特清新,为人喜读。率真是对一切既定礼教的漠视乃至反叛,因而我们在孙喜玲笔下时时发现“出格”、 “越轨”然而却有道理的议论——
…… 所谓的名声也许同时是一面枷锁。古诗云:“从来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易碎同样是名声的特质。你得时时处处留神以保护它的完整,说话做事抬手动脚,都应想想是否与“名声”有碍。因此,你被束缚被囚禁。用一生自由的禁锢去换一句“正派女人”的评价,合算吗?……“名声”算个什么玩艺儿?又能证明什么?……所谓“正经人”没准都是缺斤短两的木讷之人。他们拥有的正经,只是一块石头的正经,谁见过一个傻瓜不正经呢?……而且,这世界上又有多少人拥有的可爱和他付给我们的爱值得或达到了使我们必须忠贞不渝的程度呢?一个漂亮女人,想出类拔萃就别想拥有什么好名声,想拥有好名声,打一开始就安分守己去做平庸的家庭妇女。再常常读点《女儿经》什么的使自己获得足够的定力。
——《跳不出去的樊笼》
由于求真,便容易冲破中国散文的咏物抒怀的套路,不再见着梅花说高洁,见着毛竹说虚心,见着蜜蜂说勤劳,见着青松说气节……而是我手写我心,我心观我物,因而常发人所未发,令人耳目一新,精神一振——
聪明和才智加上一个肮脏的灵魂,是有力量的邪恶。
生活美本是一种糊涂美,头脑清晰的人往往难以领略。
被诱惑往往产生于自身缺乏的需要。
站久了被一把椅子诱惑;困倦了被一张床诱惑;求爱之心被恋人诱惑;爱美的天性被艺术诱惑。
诱惑是无罪的,如果说有罪,那在被诱惑者自己。 ——《断想录》
有时这种求新求异的逆向思维达到了让人疑是故作惊人之语的程度——
冬日里盛开的花朵,并非有多美丽。人们之所以对它倍加赞美,只不过因为它开放在万花凋尽的寒日罢了。而它的动人也只有在不与任何花卉媲美的环境里显露。谁说这就一定是性格坚强的象征而不是出风头的表现?
——《断想录》
再有,我要说一句,孙喜玲的文笔很好,滔滔不绝,音韵铿锵,用词准确,流畅优美。少有时下不少文人所惯用的那种故意“做”出来的文气。
最后,我要提一点批评。何必核桃栗子一锅煮,把个别绝不协调的文章都塞到这一本集子里来呢?比如《也谈意象旁通》,放在这里你不嫌扎眼吗?
这是眼下一些本不该出书却偏又有机会出书的人的习惯做法,因为他们不这样就凑不成一本。
哈,孙喜玲,未能免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