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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乡演出台口打麦场月夜鬼故事地铺 |
分类: 散文 |
明月已挂在如水的夜空,汽车还在山道上颠着。
有人唱起了诨歌:“七月里的七,八月里的八,提上那篮篮摘豆荚,我的大娘呀……”
笑声共尘土飞扬。
迎面过来一位骑自行车的老乡,行色匆匆。
一位促狭鬼站起来打招呼道:“喂?你这是上哪儿啊?”老乡抬头看看,以为是什么熟人,忙跳下车来笑着说:“我上张庄去一趟,闺女坐月子啦,你去哪来?”回答老乡的是一片恶作剧的轰天大笑。
老乡给笑傻了,一时成了丈二和尚,样子憨的可爱,遂令笑声欲落又起。
“六月荷花满山香啊……,老太爷祝寿分外忙啊……”一部分人唱着过门儿,一部分人念着打击乐,配合默契,疯得可以。不知不觉中完成着一个台口倒向一个台口的跋涉。
常常是,到站时已累的少气无力,尚不知吃在哪里睡在何处。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似乎每个人都认定了自己生来就是过这种生活的,而这种生活还挺好。习惯了。习惯了就觉得一切天经地义自然而然。
众大笑,笑出了眼泪。那时候,每人月工资是二十四元人民币。每到一个集镇,总有大幅标语向我们致意:“热烈欢迎地区歌舞团前来助兴”。这标语提醒许多认为文艺工作高于一切的“精神贵族”们意识到自己其实和卖艺的江湖把式性质差不多,只是“助兴”的工具而已。于是有人沮丧,有人大骂,有人发牢骚,于是领导发话了,一边剥着水煮鸡蛋一边大讲红军过草地爬雪山的革命精神,令大家哑口咽唾。
到地方了,把车上所有的东西一样样卸下来搬到舞台上,再一件件地从箱子里取出来。然后是一系列的布线、装灯、挂幕布、置景、划线……除专门的舞美工作人员外,各小组自有定死的任务。一边在剧场幕布间的陈年老灰里土头土脸地干活儿,一边就会爆出许多笑话来。农村多是露天舞台,更差劲的是临时性的搭台,常常需要自己去埋设各种用途的吊杆。不管条件怎么样,面光、侧光、聚光、流动、天幕、音响、效果……是缺一不可的。这一系列的工作,称之为装台。台装好了,找到驻地再把自己安顿好。有时为一餐饭还得走上一二里路也是稀松平常的事。
几场演出结束了,紧接着就是卸台——把东西一件件地拆除下来,缠好、叠好、卷好、包好、装箱。于第二天早饭后打行李、装车,准备开往下一站。布景车、灯光车、行李车一辆辆地走了,然后是装人的车。全是青一色的大卡车。也有拖拉机、牛车、马车的时候。偶尔来一辆面包车,一般都优先了演员。
在黄碾镇,一个滴水成冰的隆冬。全班人马住在了小学教室。没有床,也没有课桌可利用。一律睡在地上。身下仅铺一层薄薄的稻草。直通通的一道门,门槛下露着大大的缝隙。紧靠门口处有一灶砖砌的火,烧着煤泥,却没有烟筒。窗户上新糊过一层纸,很快就被好奇的顽童们给捅破了。风刮过,扑扑啦啦,煞像坟地里的灵幡。关起门来煤烟呛得受不了,打开来又冻得要死。几个女孩儿缩在墙角捂着被子嗡嗡直哭。做中饭时找不到灶具,不知什么人弄来一只淋过石灰圪巴,一咬脆生生的响。好不容易藏头缩脚地过了一夜,早晨起来一看,被子蒙嘴的地方湿漉漉的梆硬。便盆里是结结实实的冰块,冻出一条条辐射状的花纹。倒也倒不掉了,只好放到火上去熏。
一位女演员满面通红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一句话未说,扑在地铺上死笑。众人莫名其妙,问她:“你笑什么?”那女演员道:“刚才去厕所,走到跟前,听见里面有哼哼声,我以为是猪呢,没当回事儿。进去一看,老天爷,原来是大朱。吓得我‘哇’的一声就往回跑。”说完又笑。大伙也跟着“哗”地笑起来,直笑得天昏地暗。农村的厕所不分男女,听着有人走来,往往假咳两声以示里面有人。不巧这位大朱是标准的男低音,浑厚的嗓音哼出来的确和猪哼的声音很相似,而且又姓朱。于是有人说:“没有错嘛,不是猪是什么,还是大猪(朱)呢。”
下乡,除正常演出外,平日倒是极自由自在的。闲余时间可用来读书、闲逛、聊天、睡懒觉。山村窝铺的打麦场、村头、河边、林间小道,都是极好的去处。在夏日月夜,演出完毕后,往往精神亢奋,毫无睡意。于是聚一群一起相投者,去到麦秸垛里把小孩子玩儿的藏猫猫、猜谜语、翻跟斗、讲鬼故事全搬出来,没遮没拦,直到兴尽。而于大雪纷飞的冬日,又有另一番乐趣。可以堆雪人、打雪仗、爬雪山,在雪层下面的枯木上采蘑菇(也许是狗尿苔),直弄得一双鞋子从里到外全部湿透还不肯罢休……那种疯狂和快乐实在是青春的专利。那是对下乡生活艰辛的一种宽厚的补偿,是精神的高度自由和灵魂的彻底解放,是一种“乐在其中”之乐。
……
偶尔的机会,见到了如今在省电台、电视台做记者、导演、播音员的当年同仁。说他们如今出差到外地不是乘飞机就是坐专车,最差的也是软卧。走到哪里都有小车接送,前呼后拥。住是宾馆,吃是酒席,和当年的下乡生活相比,可谓天上人间。如果不从文艺团体走出来,真不知革命工作还有这么大的贵贱之分。其中一位说曾去某剧场采访什么团,看见了后台一溜地铺和地铺上那些蒙头睡觉的人,不由得想起了从前,鼻子酸酸的直想哭。发誓下一辈子宁愿去钉鞋也不干文艺这一行。
下乡的日子是居无定所四处漂流的日子,下乡的境界则是处处无家便处处是家的境界。下乡的生活是对人的意志的一种锤炼。下乡的自由自在能够给你一颗不泯的童心,它使人永葆奔放的热情。其中甘苦,如同文章事,“得失寸心知。”只是,假如有谁令我去再作冯妇,却也断断不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