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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散文 |
学友送我一本不算厚的散文集,羡慕得我眼睛发直。粗粗翻了几篇,即被那清秀、灵动、隽永的文字所动,由不得一迭声夸赞起来。岂知友深深地叹了口气说:“这没用的,人看你的文章是一回事,看人又是一回事。我这辈子最大的悲哀你知道是什么?”
“什么?”
“是没有一个好名声。无论走到哪儿,人都说我是一个生活作风不正派的女人。”
说完神情凄然,眼中似漾起泪潮。
我的心底闪过一阵颤栗。
我对这种“悲哀”有着同感同受。
我想说点什么,却缺乏足够的坦荡,忍了忍咽了回去。
于是友讲起她那“小狗的爱情”——她的一辈子洗涮不净的不清白名声之来历。她说:
“那时,我很年轻,十八岁。大专毕业后留校任教,不久提升为班主任。一次随地区文教办工作组下乡,任务是清查考场舞弊种种。
“我们走了许多地方,最后扎在一个美丽的小村子。小村的尽头是一座山丘。一条小溪盘旋于山脚之下,溪两旁绿柳成荫,垂丝袅袅,风光独具。那天我于落日时分独自一人顺溪边散步,走过一座石桥来到山脚下,见一座石板铺成的石阶顺山丘蜿蜒而上。那石板且宽且平,干净得纤尘不染。不上去走走真是于心不忍。我便一级一级踏了去,恣意享受那种孩提时的快活。夕阳欲落未落,乡间清凉的晚风拂过面颊,顿生出说不出的惬意。很想唱歌却苦于没有一个好嗓子。就在这时,山头上荡荡地飘来忧郁的歌声。那歌声充满伤感,却低沉浑厚乐感极好。这歌声使我惊诧,使我感动,使我热泪盈眶。我真不相信在这样的深山大沟里会有这么美妙的歌声。这支古老的俄罗斯民歌《三套车》像勾魂曲似地一直把我引上山顶。只见树木掩映里有一座石板砌的矮矮小屋,歌声就从这小屋里传出。
“我的出现并没有使他受到惊扰。相反,他像是等了我很久,非常自然地请我坐下,随即端过一杯茶来。
“我端详着他。他很英俊。落日的余辉为他方正清秀的面孔涂上了一层金色。浓密的头发略略卷曲。下巴隐隐可见剃过不久刚刚萌出的坚硬胡须。眼睛里流露出的神情令人联想到普希金的抒情诗。他大概三十刚过,一副潇洒的有些落拓的风度。男性的阳刚美、成熟美中揉着一股浓厚的书卷气。半晌,我和他谁也没讲话。我就那么看着他,他也专注地看着我,仿佛我俩都是来赴一个约,一个在一千年前就预定的约。
“我告诉他我是被他的歌声吸引来的。他微笑着,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这从口保养很好的牙齿可以看出他的素养。我猜想他一定有一个不错的家庭背景和生活优裕的童年。我问他为什么忧伤,他摇摇头,苦笑了一声,仿佛有千帆载不动的情愁。
“从和他的谈话里,我了解到他有一段悲凉而动人的失恋史。他正是为了这个美丽的错误,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这里来当乡村的中学教员。
“就这样,我俩发疯似的相爱了。爱得日月颠倒,难分难解。
“工作组的任务不了了之后,我又回到学校去当我的班主任。这天我走进教室,立刻感到一种与平日不同的气愤。我的授课不时被吃吃的偷笑声打断。我终于忍无可忍怒声喝斥起来,问班长是怎么回事,班长低着头不情愿地递上一纸油印的东西,那纸是淡红色的。上面指名道姓地写满了对我的辱骂,指责我无耻,第三者,破坏他人家庭。落款是他的妻子。我扫了一眼在座的学生,差不多每一个手里都拿着一张同样的东西。我无法忍受,满眼含泪甩门走出教室去找校长。谁知校长见着我一脸秋霜,说正好想找我谈这件事。他声色俱厉不容分辩,为我指出两条路:如果悔过自新作出深刻检查断绝和他的来往,可以依旧留在本校任教,否则一月之内马上调走。因为我已经没有资格再为人师表。
“我被那种从未经受过的爱弄昏了头,想也没想便答道:‘好吧,我一个月内走人。’我坚信爱的力量是伟大的,是不可战胜的。也坚信他和我一样,是一个为了爱敢于抗拒一切抛舍一切的真男儿,我根本没有把他有妻子这个事实当作一个问题。
“说起来也真惭愧,不知怎么搞的,我这前半生几次真正的爱几乎都发生在有妇之夫身上,有时我也问自己,是中了什么邪,偏要去爱那些有家有室的男人。说真的,我管束不了自己的感情。”
“后来呢?”我问。
“后来我离开学校去老地方找他,找了好几次,却再也没能见着。有人说他调走了,有人说他回老家了。谁也说不出了准信儿来,我把他可能去的地方走遍了,最终一无所获,他像是遁地了一般,最后我不得不揣着一颗鲜血淋漓的心回到学校来。我保证一月内调走的,我不想食言。何况事情弄得这么糟,我还有什么脸面往讲台上站。我开始跑调动,费尽了周折,却没有一家单位愿意接受我。一个生活作风不正派的名声,断了我所有的退路。一日我拖着疲惫的双脚,绝望地推开宿舍门,本想一头扎在床上痛哭一场,却见地下赫然地躺着一封信。是他的妻子写给我的,口气相当温和。抬头写着:孩子:你还小,你根本不懂得什么叫爱。接下来告诉我她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三个孩子里有两个是他丈夫的前妻所生。她不愿意自己的孩子再落入别人之手,所以不得不用伤害我的办法来维护她的家庭。她还告诉我,她就是在我这样的年龄受了他的诱惑嫁给他的,她不愿意看着我同她一样被欺骗,她自己更不愿像他的前妻一样被无端抛弃。还告诉我他的那段动人的失恋史是自己编的,根本没有的事。因为那个故事可以成功地吸引女孩子,所以他常常使用,让我千万别信……等等,等等。
“我读完这封信,浑身发抖。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形容当时的心情,伤心、悔恨、怨愤毒蛇一样缠绕着我。一整夜辗转反侧苦思到天亮。起床后,不得不去向校长低头认罪,说我愿意悔过自新作出检讨保证以后不再犯同样的错误。这样,我继续留校任教,但不再是班主任。我的名声就这样扫地了,完蛋了。而且走到哪儿带到哪儿,没有谁肯饶恕我,不提到那件事,不说那么刻毒的话,使用那些恶浊的词儿。无论我多么努力去更正自己的形象,最终无济于事。任谁说,也是那么几句:这女子有才是有才,就是……,后面一大串的污泥浊水。那件事越传越邪乎,越传越走样,我就在这传闻中越来越变形,越来越丑陋。再后来,干脆,扯他娘的淡,我行我素,想爱就去爱,管它应该不应该,反正也这样了。我的名声就越来越……人看我大概是魔鬼了——青面獠牙,血盆大口。嘿嘿,我有了文凭,又来上学,就是想利用充分的空间和时间逃离那块伤心地。怎么说呢,只要有一点可能,我还是希望有一天还原自己本来的面目。……其实,写不写东西是次要的,重要的是能够愉快地生活。可是一个女人的名声一旦完了就连愉快的资格也没有了。你无法在一双双轻蔑、嘲讽和审视的目光中保持完好的自我。至少,你的心态平衡被破坏了。你不甘心,你要抗争,结果却越陷越深……”
友讲得有些亢奋,脸色潮红,眼睛水汪汪的。她说自己的眼是一双桃花水波眼。看得出年轻的时候一定漂亮。
我被她“小狗的爱情”深深打动了。心想能有这么一段美妙的罗曼蒂克,尽管结局不如人意,也是幸运的。那名声砸得多少有点值。许多女人,比如我自己,就砸得稀里糊涂。回头想除了苦涩没有什么值得好回味。那落日、石阶、小桥、石板屋、浑厚低沉的《三套车》……啧啧,不幸的爱情有了这样的色调,不是彻底的不幸。我想话说到这里该劝她几句才是。于是讲了一套现编的理论,试图排除她心理上的阴影,更多的也许是为了说服我自己。
我说,女人的名声是当今一面无形的贞节牌坊,砸碎了就别想恢复原来的模样。它的功效和处女膜一样,只是一个标志。可是,这有什么值得惋惜?从问题的另一面想想看,所谓的名声也许同时是一面枷锁。古诗云:“从来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易碎同样是名声的特质。你得时时处处留神以保护它的完整,说话做事抬手动脚,都应想想是否与“名声”有碍。因此,你被束缚被囚禁。用一生自由的禁锢去换一句“正派女人”的评价,合算吗?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敢大胆说“我爱你”何其坦荡。道德良心告以不允许,把苦泪和着饭一并吞下,毅然退步抽身,微笑着说声“再见”,又何等的洒脱。
再想想看,又有多少优秀美丽的女子名声是好的?在她们名气、才气、成就的背后,几乎都有一个不名誉的名声。名作家、名诗人、名影星、名歌星……愈是出类拔萃,便愈招惹闲话的中伤。怎么说呢?也许该说,花香正是用粪臭来培植的。你漂亮、多情、聪明、有趣味、富有魅力,也就容易吸引人和被吸引。这一次你经受住了,你是坚强的。下一次你没能经受住,你是软弱的。可谁规定不允许一个人有软弱的时候呢?
爱的程度通常和受伤害的程度成正比。幸福与痛苦注定了是连体双胞胎。没有承受痛苦的能力就别去追求什么幸福。你付出的越多便失去越多。但只要真正爱过了,就不必计较得失,至少,这世界上有人曾激发过你的爱心,掀起过你感情的波澜,这就足够了。这证明你真正活过了。何必为什么“名声”的失落沮丧呢?也许对这个名词看得过重的正是你自己,别人幸许并不大理会你有一段怎样的历史。说回来,“名声”算个什么玩艺儿?又能证明什么?有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者,也有风月老手不露痕迹者。所谓“正经人”没准儿都是些缺斤短两的木讷之人。他们拥有的正经,只是一块石头的正经,谁见过一个傻瓜不正经呢?这不是圣洁,真正的圣洁是经受得住诱惑和被诱惑的圣洁,是尘世上十分罕见的,也许本来就不存在。而且,这世界上又有多少人拥有的可爱和他付给我们的爱值得或达到了使我们必须忠贞不渝的程度呢?一个漂亮女人,想出类拔萃就别想拥有什么好名声,想拥有好名声,打一开始就安分守己去做平庸的家庭妇女。再常常读点《女儿经》什么的使自己获得足够的定力。
遵守道德传统不会有真正的幸福,但违背了它你就会加倍的不幸。拿起笔的时候,你是作家,可更多的时候,你是女人。你必须依照一个女人的生活方式生活。否则你就会常常地陷入烦恼,不甘寂寞之后又要自责自怨。我想,要解决这个矛盾的冲突,就是持不在乎的态度。不在乎对了还是错了,不在乎值得还是不值得,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怎么看。在一个合理的限度内潇洒地走。这就是说,你必须看重世俗力量,否则它会把你碾个粉碎,但同时又能蔑视(不是无视)周遭的一切,一路自管走下去。不去理它蜚短流长。人言可畏,你可以不畏嘛。这样活得真诚。你就是你自己。不去演戏给谁看。有人理解更好,没有也不刻意追求。孤独有孤独的妙,寂寞有寂寞的美,怎么不是一种活法呢?从女人的樊笼里跳出去,居高临下俯视芸芸众生。这样,才算是超脱,超脱了“名声”的束缚和困扰。只有把这面枷锁彻底砸碎扔掉,你才能轻松愉快地生活。“众口铄黄金”,铄就铄呗,铄了也是黄金。
“那么你呢?一定不会有我这种倒霉的经历,否则你也不会这样高谈阔论的劝人。”友说。露出一脸的欣喜,显然她对我信口诌来的理论还感兴趣。
“没有是假的,”我告诉她,“不然怎么会产生这番感慨呢?”
于是,为报她的一片诚意,我也泛泛讲了我的血泪斑斑的“粉红色”故事。友听得连连叹息。我叮嘱她不要再和别人讲,我自己还没有修炼到拿着伤疤当红石榴展览的境界。友频频点头,说绝不会的。
过了没几天,一位男生对我说:
“喂,孙女士,提醒你一句,别和你那位朋友交什么心……”
“怎么了?”我问。
“你真傻,人家说了,人家讲给你的是编好的小说,你却给人家掏出了真心。看看,这一下好了,你的事我们大伙全知道了。”
我的脸“呼”地着了火,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这一刹那,我明白了自己永远也做不到“不在乎”,是的,我在乎,在乎别人怎么说我,更在乎别人怎么看我。
女人毕竟是女人,局限自己的正是自己。这个樊笼,她跳不出去,我也跳不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