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21年第1期
初冬的早晨,天空蓝得发黑,像倒悬在头顶的汪洋。几朵淡金色云彩,好似远方的小舟。我痴迷地仰起头,仿佛一个猛子扎进了大海,人世间也不过是那窄窄的一道地平线。风刮过光秃秃的杨树枝,发出尖脆的叫声。我闭上眼,听着无数激流在高空里汹涌澎湃。
不远处,有个大广场,空中飘着巨大的橙色气球,上面有商家的名字,想来是他们在做活动。不过,却听见了号叫声,真是奇怪。我忙走过去,有个穿广告服的年轻小伙儿在用灭火器砸一个疯子。那疯子用手捂着脸,蜷缩在地,手背上、眼眶上、嘴角上全是血迹。他含含糊糊地骂个不停,却没一句完整的话,越是挨了打,越是骂得凶。那个商家的小伙儿终于失去了理智,打红了眼,大有不把疯子砸死不罢休的架势。
人群骚动起来,大家意识到,如果再不把小伙儿拉住,这疯子就没命了。几个中年男人拦腰抱住小伙儿,说了不少劝慰的话,把他拖走了。不久,广场这一角恢复了平淡,疯子坐起来,理了理露出棉絮的旧式军用棉袄,抹了把嘴角的血,很不服气地啐口唾沫。
我在旁边站了很久,现在走过去,蹲下来,抱着一线希望问道,他为什么打你?疯子抬起脸,我看到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像一匹马的,很柔软很诚实。只是,眼珠子焦黄、污浊,仿佛两团肿瘤。我知道,这家伙有肝病,怕是活不长了。一个乞丐,一个疯子,整天吃这个世界剩下的垃圾,还能有什么指望呢?
他冷得发抖,哆哆嗦嗦地说,他们欺负人!我又问,你住在哪儿?疯子说了一串地名,我不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似乎有大山有湖泊,还有雾气沼沼的树林。于是,我放弃了,不再指望和他有什么真正的沟通。我狠狠心,把外套脱下来,裹在他身上,又将几张随身带的现金塞进他怀里。疯子很困惑,继而很明媚,眼睛像个五光十色的玻璃球。
我站起来,走出很远回头看了他一眼。疯子依然坐在寒风里,背弯得像问号。我抹了把眼角,希望他千万不要死在这个冬天。
一
教学楼前有片枯黄的杨树叶。我一脚把它踩碎了,有股麻酥酥的疼痛从脚心钻入骨髓,脑子里什么东西也好像咔吧一声,断了。走廊里很暖和,到处是闹哄哄的学生,一股股人的味道扑面而来。我找到五楼最边上的一间教室,在最后一排角落里坐下。二十年前,我曾在这张桌子上准备研究生入学考试,度过了六个半月的时光。那时,我还是个大三学生,从西南部一所谁也不知道的学校只身来到北京,一条道跑到黑地要考上这所着名大学的研究生。我在北面城中村里租了间小房子,一百七十元一个月,比这个大学附近的地下室便宜一半。每天早晨五点半,我坐上公共汽车进城,不能再晚,如果来晚了,就有挤不上车的危险。晚上八点,我再坐上最后一班出城的公共汽车,回到出租屋,继续学到后半夜。下了公共汽车后,要过一条河,小村子就在河边。河边还有一条小街,街两边是几十家美容美发店,闪着暖洋洋的粉光。一位店里的大姐就住我隔壁,有个男人,有个儿子,是一个小家。
许多年过去了,世界早已不再是那个样子。我留了下来,是这所大学里一位年龄偏大的副教授,至今也没有家。每当惶惑无助时,我就会回到这张桌子后面坐下,慢慢找回当年的勇气。所幸,大学盖了好多新楼,却唯独没动这座老旧的家伙,意外地把一段旧时光留给了我。
上午的第三节课开始了,走廊里恢复了寂静。自习室空空如也,只有一个穿红毛衣,戴格子套袖的女孩子坐在第一排,靠着暖气。门留着一道缝隙,对面教室有人讲课。我闭上眼,趴在桌子上,像多年前学累了时一样。
那人在讲康德哲学。我认识他,是学术界的权威,在几乎任何一家书店,你都会看到他翻译的《纯粹理性批判》《实践理性批判》《判断力批判》或者某种形式的选本等。他经常把一些话挂在嘴边,如“康德是一切哲学问题的交汇点”。每当他重复这句话时,我似乎都能听出他的心潮澎湃,仿佛人类历史真的因为这些想法而改变了。
现在,他的声音经过几道墙、几道门的阻隔显得模糊不清。我听得清他在反复说“意识”这个词,甚至想象得到他说出这个词时颤抖的嘴唇。反复念叨着某句话或某些词,大概真的会让人产生莫名的崇高感,念着念着,自己就不再是自己,世界也不再是那个世界了。可是,如果他听到软件学院的年轻教师漫不经心地说:人的意识不过是个扯淡的玩意儿,迟早有一天,人会通过科学技术造出某种意识,而这种意识和人的意识一模一样,甚至比人的更发达。总之,意识就是个虚构的东西。不知我们的康德哲学教授听过这话之后会做何感想?会不会一下子疯掉?当然,他很可能不会疯掉,因为他比我,也比别人都更聪明,否则也成不了哲学教授。只是,看到他一次又一次信心十足地重复着“康德是一切哲学问题的交汇点”时,我就很有点担心。
浑身暖和过来了。我站起身,对着二十年前的我说,不知何时我还会来找你,千万不要离开。来到走廊,教授还在讲课,语气坚定而昂扬,学生们专注而认真,一个女孩子在咬手指尖,把好端端的指甲咬得快秃了。教室里挤满了人,热气腾腾,蒸包子的笼屉一样。不知从哪儿吹来股冷风,我打了个寒战,受了惊吓似的连忙走开。
二
中午的阳光发白刺眼,矮矮的,仿佛头顶上的雾气。天空里的蓝色像水彩泼到了人世间,到处泛着淡蓝色。一个男生正咬开包子,浓浓的热气缥缥缈缈,消失在蓝天里。他把缺了口的包子递给同行女生,大概是女朋友吧。女生冻得鼻尖发红,脸颊有一抹粉色,兴高采烈地咬了一口,咯咯笑着说好吃。
我盯着油亮的包子,却一点也不饿,胃空荡荡的没有知觉。走回宿舍,呆呆坐在窗前,让阳光晒着,一直坐到黄昏。太阳西下,背后的墙壁变成橙红色,留下我孤零零且变了形的影子。阳光里,无数灰尘无声无息地飘游着。我凝视着它们,仿佛听到爆炸一般的轰响。它们在不停地碎裂,每碎裂一次,便有一个新的世界诞生,以至于无数个世界重叠着向四面八方膨胀,离我远去。它们逐渐透明,终于再也看不见。这无数个世界并不是真的消失了,而是去了它们该去的地方。有无数个我随着这些世界而去,做着各自的事情,相距无限远,却又可能近在咫尺。
这时,一首诗自然地跑到了我的脑子里,没费半点气力就像诗人那样要去作一首诗出来。
我
我坐在站在奔跑在休息在这里那里树下井边道旁以及远方,
我在笑在流泪在凝视在呼唤,
我在碎裂在诞生在永生,
亿万个我重叠在针尖里却遥不可及。
我是一朵花,
孕育绽放枯萎在这个那个以及所有的世界里,
芬芳辛酸恶臭甘甜飘散在夜空里树枝间花丛中。
我深爱仇恨思念遗忘着你,
我追逐亲吻咒骂驱赶着你,
在这里那里以及远方。
我你他她它我们你们他们她们它们和亿万个世界,
不停地绽放,
好似永生的花朵,
是这一朵那一朵还有亿万朵。
我用铅笔把它逐字逐句记了下来。我很喜欢铅笔写出来的字,据说保存得最持久,远远超过墨水。另外,铅笔字迹很像素描,用来写诗很合适。在红彤彤的夕阳里,纸是浓红色的,百十多个铅笔字像淡淡的水墨画,错落有致地涂抹在上面。我想,这样的诗大概没人看得懂,只是,如果你能理解我想象中的世界,那这首诗就再平常不过了。
世界真的可能是这个样子吗?我不知道。凭一个肉身的我观察,没有半点迹象。20世纪60年代,有个年轻的美国理论物理学家仅仅通过一个函数就断定世界是这个样子的。后来他疯了,没人认为他是对的。但近来,越来越多的量子物理学家似乎又记起了这个疯子,发现他们脑子里的世界其实早就被他预言过了。当然,我并不相信一个函数就能预言一个无限丰富的新世界。这首诗若说是在对新时代致敬,倒不如说我有点想念那个疯子。我觉得他错乱的灵魂应该和我一样伤心。
我不喜欢学科学的人,多少对他们有敌意。当然,他们对我也一样,傲慢、蛮横和毫无来由的自信。最近,我发现他们的内部也是一团糟,如果没有各种公式、数据、设备和天文数字的经费作为最后的保护伞,这些可怜的家伙大概也快疯掉了。尤其是前段时间,有个物理学院的年轻教师跑过来找我聊了一个下午世界观问题,竟然说他的工作是一个暂时无法揭穿的魔术。这人刚得了个什么国际学术奖,看着他惶恐的样子,我很惊讶,暗想,大家的处境可能都差不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