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21年第2期
沉闷的天空传来几声低哑的轰隆声后,一道闪电在窗前爆裂,接着一个炸雷滚过,暴雨如泻。雨下得白浪滔天,滚烫的地面将雨气化成烟雾,升腾弥漫。我对着窗外发呆。对面一楼的院子里的紫薇花,被水汽模糊成一幅印象派画作,朦胧的紫色与绿色。接着又一道金钩闪,雷声如排爆。这雷像是来寻仇的。
电话在茶几上响了起来。这个时候还打电话,信邪,不知道在雷电天气里讲电话有生命危险吗?看了看,是一串数字,显示属地是武汉。手机剪卡后,紧要的号码我都存了,没存的都是无甚打紧的人。不理。许是推销的或是打错了的。熄了之后又响。很有点顽固。都在武汉,同一片雷雨天,还打电话,即便是打错了,估计也是遇到了要命的事,我想。还是接了。
喂,是颜妮吗?
声音颇熟悉,应是打过很长交道的人,但一时间又想不起在哪打过交道。
是,你是……?
我是郑岚。
郑岚?我正疑惑,她立刻又说道,《爱他她》杂志。
哦,哦。我恍然大悟,郑主任好。
什么主任,杂志都没有了。她有些汗颜。也是,毕竟那是个什么杂志,我们心里都清楚。她说,我刚跟我老公吵了一架,他现在拿着刀,疯了一样要杀人。我孩子已经吓哭了,被我妈拉进房里,锁了门,现在他们都不敢出来。我妈还被他推了一掌,跌在地上。她的声音一直带着颤音,似极力忍着委屈,但讲着讲着,绷不住了,哭了出来。
这是家庭暴力,她应该打给110才对。我很是不解,她为何给我打电话,我们都五六年没见了。之前我们也没啥深厚的交情,职场中,谁会对谁巴心巴肝呢,都在一个锅里搅勺,同分一杯羹,虽无明争却略有暗斗,各人盯着各人的碗,工作中不可能互通有无,工作之余更不可能亲密无间。况且人家是编辑部主任,大小是个领导,我向来不愿跟领导私下套近乎。
天空再次传来“轰隆”声,这是酝酿大雷的前奏。我有点发怵,怕遭雷电袭击。若是死了,这事捅到网上,不会有人怜惜我,只会被人骂脑残,打雷还打手机,一点常识都不懂。我常想,那些犯低级错误的人有时候可能也是为了完成一件高级的事情吧。
雷炸了。她的哭声被雷声淹没。我没有挂断电话。不忍。人家面对丈夫的薄刀,连110都不打,打给我,她如此倚重我,把我当成了她的一根抱柱,我也要有所担当。
谢天谢地,我们没有被雷打死。她止住了哭声,边抽泣边说,颜妮,你能现在来我家吗?我知道我提这个要求很过分,打雷又下雨的。但你要是不来,我就要死了。你来给我作证,证明我的清白。
清白?我能证明你什么清白?我跟这窗外的雨气一样,越发云里雾里了。
他总怀疑我之前在杂志社上班的时候,跟程伯勇上过床睡过觉。怀疑了几年,也吵过几次,这次发神经,我怎么解释都不听,不信,他说除非我有强有力的证据,能证明我的清白,否则他就要弄死我。
程伯勇是《爱他她》的总编,也是我们当年的老板。这都多少年了,她老公还想翻浪,这不没事找事吗。我很是恼火,我说,你老公有病吧。捉奸要捉双,他不懂吗?只不过一点疑心,连半个证据都没有,他就要拿刀拿枪,疯了吧。
她说,他现在就跟疯了一样,你听,他的刀又在桌子上剁,我孩子在屋里哭。我……颜妮,我求求你。我给潘美娟和莉莉也打了电话,潘美娟没接,莉莉的打不通。
我望了望窗外。天似乎更阴沉了。出门肯定是不方便的,但人命关天,不能相拒,只得答应,我说马上来。毕竟天上只是下雨,没有下刀子。她给我说了地址,南湖99号设计院宿舍,一进大门的那一栋,就在一楼,靠马路。
我没车,一是懒得去考驾照,二是考了也没钱买车养车,所以交通不是靠走就是靠公交地铁。低碳生活也挺好。这次不可能靠公共交通了,地铁没通,公交太慢,本是去救场的,耽搁太久,黄花菜都凉了。网上叫预约车,因天气缘故,显示要二十分钟以后才可能接单。我决定先走出小区,看有没有运气拦到的士。
推开单元门,还没来得及撑伞,就被飘雨给濡湿了衣服。一上路鞋子就湿了,湿脚在湿鞋里滑来滑去,举步维艰。踽踽行至门岗,岗亭里的保安看我像看见了生魂。
街上比小区好一点,人声、雨声、鸣笛声声声有力。对门的椰岛美容美发大开着门,里面放着小沈阳的《大笑江湖》,风和雨来得刚好,谁比我的武功高,大笑一声地动山摇,江湖危险快点跑。饿了么和美团的小哥穿着雨衣匍匐在车上,在歌声中让电动车“快点跑”。
车还是少。马路上几个水凼子已经初具规模了。远远地看见空的士特有的绿灯了。它正在前面红绿灯那儿趴着。我赶紧招手,不断挥舞我的胳膊。这样的雨天,能见度低,不夸张一点,怕司机看不到我。武汉的的士司机又搓火,晴天他殷勤得很,经常溜到你脚边恬不知耻问你要不要;雨天他又生怕你缠上他,车子开得飞快。你得站在路边,像百乐门舞女不停用手绢招他。
的士总算开动了,却被一男一女给截了。他们从我旁边的火棘树下蹿了出来,像两个鬼,抢先一步打开了车门,坐了上去,然后理直气壮地滚了。
娘的淡,臭不要脸的,赶着去投胎吧。我当街破口。我摇断手臂招来的的士,被抢了,我当然很气愤。这世上的规矩就是被这些老鼠屎给弄坏的。
幸亏又来了一辆的士,才使我对这个世道改变了态度。
去南湖99号设计院。我对司机说。
打表六十不打表五十。
我耳朵一惊。不打表的价格都比正常价格贵出了一倍多。太流氓了。可这么大的雨,上了车就没有下去的勇气。只能伸出脑袋任人宰割。
那就不打表吧。我边说边系上安全带。
五十就五十吧。讲定了价钱,就不用时不时去瞟计价器上的数字了。
闭上眼睛,六年前在《爱他她》的日子也一幕幕浮现在了脑海中。
那时我二十六岁,觉得在老家当个乡村教师,一辈子望得到底,挺没意思的,便辞了职来武汉找工作,省城嘛,总比老家的生活多姿多彩些,年轻,想见世面的渴望胜过过安稳日子。第一份工作是保险公司卖保险,这个不需要很高的门槛,是个人、能说话就行。我一个地级市大学的本科学历,年纪也过气了,在985、211云集的省城里,只能往廉价劳动力范畴里靠。在保险公司待了三个月,没有拉到一个单子,还自掏了八百块钱按内部员工优惠价买了个交通意外险。每天的晨会不仅要求报业绩还要求脖子扭扭屁股扭扭,在尽情摇摆中喊发财口号,犹如受刑,实在熬不下去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