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文学》2021年第1期
一
我不敢确定那是不是他。
从大学开始,我就喜欢寻访道观,图个清净。和寺庙相比,道观要冷清很多。石板铺就的庭院空旷安静,而且似乎没什么用处。一种巨大的没什么用的东西总能让我心情放松,因为它既是人为的产物,又在人的目的之外。在道观中,我尤其喜欢看那些不苟言笑的道士,他们洒扫庭除,不慌不忙,
与世无争,只要看他们一会儿,就觉得自己似乎也成了这样的人。
我倾心于那些少有人知、趋于破败的小观,妙云观是我无意间听说的,因为路远,筹备了许久才去。从小巴车下来,步行上山。越往深走,人迹越少,唯有鸟鸣。一日之后,鸟鸣消失了,白雪覆盖了植被,雾气弥漫在手边。第三天,积雪压没了石阶,
只剩下深浅不一的冰窝。我在鞋底绑上“铁爪”,直到傍晚方才抵达。居舍很小,砖房通铺,棉被有些潮。除我之外,住了三四个人,吃饭的时候,能听到饭粒嚼碎的声音。
我烧了香,取了符,逛了大殿、庭院、藏经窟,看了清心池。在清心池不远,有一座忘返亭,挂着一副对联:
朝廷之人为禄,故入而不出山林之士为名,故往而不返从亭中看,厚重的白雾弥漫于山谷,久久不散。隐约可见的树木披着雪,像冻结在山体上的层层冰花。如此三天,相安无事。第四天中午,居舍内进来三个道士,向两个要返回的人低语了一番。没过多久,他们的声音逐渐加大,最后变成了争执。我逐渐明白,原来几日来烧香、取符、用餐皆要收费。这本属正常,只是道士手中拿着毛笔写就的账单,一笔一画记得清清楚楚,最后算下来,竟然不菲。
在争执的过程中,我注意到站在最后面的一个道士。他密切地观察着眼前的事态,一语不发,越是一语不发,越似乎在积蓄力量。两颊的咬肌,微微隆起,整个人散发着一股乌木似的阴沉气。最初,我只是被这股气质吸引,看了一会儿之后,我才突然惊醒,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那是一张长而狭窄的脸,双目炯炯,
鼻梁挺拔,嘴角拉得很低,有两道深深的饿纹。上唇和下巴的胡子,漆黑而长,但并不浓密。他脸上的皮肤,黧黑中泛着暗金,像一块年久而坚硬的乌木。
“没钱?没钱上什么云妙山!”他凶狠地冲两个居士吼,以至于所有人都愣住了。房间里非常安静,我似乎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
“现在哪有求卦不给钱的!”他继续喝斥。两个居士就此沉默,僵了片刻,随后取了包裹,跟着道士们出了房间。我和房间里另外两个人面面相觑,感觉那怒喝的余音还回荡在房舍里,令人不安。随后,另外两个人也商议了一下,走出了房间,留下了我。
我脱掉拖鞋,盘腿坐在床上,掏出手机,找到了一张照片。隔了好一会儿,我仍不敢确定那是不是他。照片像素不高,很模糊,我换了几次手机,但一直保留着它。照片中,我跟一个人站在一起,腋窝下夹着一本《柏拉图全集》第二卷。他穿着黑色的棉袄,那狭长的脸、发黑的肤色、炯炯的眼睛和凌乱的毛发,相似又陌生,像一片浓重的阴影。我们站在一座图书馆前面,面对镜头露出了凝重、自负的眼神。晴朗而热烈的阳光照亮了我们背后的苏联风格的图书馆,形成了一种好看的暖黄色。我们的面孔看上去非常年轻。
照片上的人,名字叫张云亮。
二
高中毕业后,我考上了一所三本学院,
专业是旅游管理。我对管理根本毫无兴趣,真正让我着迷的是哲学。当时,我身边读哲学的人并不太多,几乎只有我一个。学校图书馆开放的第一天,我读到了叔本华,“世界是我的表象”,这句话像一道咒语一般灌注到我的内心,让我想起了一个遥远的困惑。
大概八九岁的时候,一双拖鞋让我着了迷。有天我起了床,为床底下的拖鞋感到无比惊讶。我搞不懂拖鞋为什么会在那里。那是一双极为普通、廉价的塑料拖鞋,我整个夏天都穿着它,踢球、奔跑、洗澡。这使它有点褪色和开裂,但鞋面上的“三枪”两个字完好无损。我盯着那双拖鞋,一个巨大的疑惑浮现在我的脑海:眼前的这个东西,究竟为什么会出现。
从那天起,我会时不时地发呆,像上瘾了一样着迷于脑海里那些古怪的问题。有一段时间,我搞不清世界上到底有几个我。疑惑是这么开始的。有天回家,站在街道上,
我看到了自己房间的窗户。窗户在五楼,浅色的木制窗框因风吹日晒而有些斑驳。淡绿色的玻璃后面,窗帘是拉开的,像一池幽幽的绿水。我凝望着窗户,觉得那里变成了一个奇异的空间。等到我回到家,非常现实地站在窗户后面时,我又看到了几分钟前自己站立过的街角。几分钟是如此短暂,以至于我搞不懂刚刚窗外的那个我,和此刻窗内的这个我,究竟哪个是真实的。那年我大概九岁,在懵懂而固执的意识里,我坚决否认这两个我是同一个存在。
随着年龄的增长,问题变多了,
目之所及的一切事物都令我惊诧。我惊讶于桌椅板凳,惊讶于公交车,惊讶于抹布扫帚,惊讶之程度,不亚于惊讶宇宙之浩瀚、天地之无穷。一把扫帚和一个黑洞具有相同的不可思议性,一颗花生就像一颗恒星一样令人困惑:它们本不应该存在的。白光像一块巨大的布,把什么东西给包裹了起来。在当时的我看来,毫无疑问,世界一定有一个更大的秘密,绝对不只是单纯的表象这么简单。我仿佛从来没有睁开过眼睛一样,进入到一个表象的世界。
我不明白为什么周围的人都无动于衷。这股执拗的疑惑在高考的压力下并未消退,而一直被保留到了大学,而且愈加猛烈。那是一所再普通不过的理工科三本,
旁边有一条被称为“破街”的小街,每到傍晚,人声鼎沸,年轻的肉体散发出无穷无尽的能量,在烧烤摊冒着火星的浓烟中滚滚而来,滚滚而去。数不清的小旅馆招牌宛如一把散落的麻将,那些红色、绿色、黄色、白色的粗俗灯光,照亮了下面每一张兴奋、自信、稚嫩的脸庞。年轻的女同学一边挎着看上去努力显得很昂贵的包包,一边挎着男同学的胳膊,捧着奶茶慢悠悠地走,走得自信而不乏傲气。男同学则走得嚣张而漫不经心,大多叼着香烟,一只手揽在对方的腰上,另一只手里拎着度过一个快乐夜晚所需要的全部补给:矿泉水、零食、杜蕾斯。也有一些同学与众不同,他们背着有些脏兮兮的双肩包,神色紧张,面有菜色,塞着耳塞,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充耳不闻。他们从入学的第一天起,就进入了考研的备战状态。
而这所有的一切都和我无关,都是表象。在当时的我看来,我没有时间了,世界上最重大而隐秘的问题急需要我去解决。纵观世界着名的哲学家,大多在二十多岁已显山露水,而我时间紧迫。当时,我的状况基本上是这样的:身穿一套最朴素的运动套装和运动鞋,都是银灰色的;头发时长时短(本身是板寸,两个月不理,遮住眼睛后再次剃成板寸,如此循环);腋下永远夹着一本《叔本华论人生》,面色永远铁青而凝重,肩膀和背部永远像是压着一副担子,仿佛肩负着从古至今人类的所有苦难以及那注定要靠我的不懈思索才能在黑暗中艰难地找到一条出路的沉重的未来。至于别人在干什么,我不是很关心。当怀揣一本哲学书籍的我从破街上一路跋涉走向图书馆时,我看着周围的男男女女,发现他们每一个人都长着一张没有读过叔本华的脸。这既让我感到痛心,又让我感到满意。
当时,
我身边唯一可以跟我讨论哲学的是高中同学陈毛,他考上了同市的N大。陈毛对哲学浅尝辄止,保持了一种有分寸的兴趣,但我们见面次数不多,毕竟隔着四环的路途。除了他,我只能求助于图书馆。我们学校没有哲学院或者哲学系,我搜遍图书馆,找到的哲学书籍少得可怜。在这座号称拥有七十万册藏书的图书馆里,心灵鸡汤和穿越小说竟然为数不少,甚至还有不少盗版书。对这些书我向来不屑一顾,而只看《世界着名哲学家语录》这种上档次、有内涵的书。在许许多多个夜晚,在四周疯狂背诵导游证试题的嘈杂之声中,我默默翻阅先哲箴言,时常感觉头晕脑涨、不知所云,但这种不知所云愈加让我敬仰和崇拜,于是我喝下一杯接一杯的速溶咖啡,神情紧张地继续阅读。
在一个夜晚,我找到了一本《萨特读本》。那时我刚刚接触存在主义不久,立刻沉浸在萨特文雅的表述和那些令人激动的句子中。“存在先于本质”,这不就是我九岁的时候想搞清楚的那个问题吗?我在小时候竟然和萨特不谋而合,不免窃喜且激动,
随后又对萨特生出了一丝轻微的蔑视。但这种轻蔑只持续了两秒钟,因为我很快被萨特的照片吸引了。照片上,萨特古怪的眼神让人心醉神迷,正是我想象中一个伟大哲学家应有的样子:眉头紧皱,苦心孤诣。同时,
书里有更多的句子是我读不懂的,那些句子看上去比哲学更哲学,一句比一句更让人兴奋。我花了整整一个星期,都没有搞懂这本书的第一章。其实,里面的每一句话都令人费解,因而更令人着迷。我在头脑发热中愈加痴迷了,在图书室反复地阅读、琢磨,只有在最为疲倦的时候,我才会把精神从书本中略略放松出来,抬头呼吸一下庸常的空气。
环顾图书室,每一个人都不知道在忙着些什么。我把目光放在他们正在读的东西上,小说、杂志、英语,无论哪种,都是我看不上的,看来他们都在虚度年华,唯有我正在为真正有价值的事业而卖力猛干。就在这时,我注意到斜对面的桌子上放着的一些书,它们朴素的封面明显区别于其他书。我歪着脑袋,眯起眼睛,颇为好奇地去看书脊上的字,结果读到了“存在”这个词。我的心猛地震动了一下,觉得这一定和哲学有关。
座位是空的,我绕过桌子,看到几本书分别是《小逻辑》《纯粹现象学通论》《知性改进论》《存在与时间》《时间与自由意志》,光是这些名字,就足以令我震撼,相比之下,我的《萨特读本》竟然有点浅显了。我感到惊讶、诧异、不可思议,天下之大,原来有第二个人也在读哲学,而且看上去比我还猛。我只是一次读一本,这人竟然一次读五本。我隐约觉得触及了一扇隐藏许久的门:这些书不可能属于我们学校的图书馆,书脊最下方没有图书馆的标签,我必须搞清楚它们的来历。
怀着一股亢奋,我重新回到座位上,开始等待。这段时间无疑是漫长的,我心情复杂,多少有些激动,又有些许紧张。我想象着来人会是怎样一副面孔,回神看看手里的萨特,一个字都读不进去了。我不知道对方是不是一个熟读萨特、叔本华的人物,相比之下,我的所学必然是简陋的。我痛心自己?
读哲学太晚,已然被人超越了。
就在这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头一看,看到了一双充满怀疑、不乏凶狠的眼睛。我不由得往后一歪,终于看清来者是一个乍看有三十多岁,其实只是有些显老的年轻人。他头发极长,脸瘦而黑,身上穿一件旧得发白的黑短袖。
他用一种低沉、严厉的声音质问:“你是谁?从哪里来的?”
一时之间,我被问住了。我还从没有被人这么问过,而且他语气凶恶,不容分辩,
我搞不清他的来路。他的眼神让人想起原始部落里未开化的山民,警惕而充满杀机。我问他又是谁,但他根本没有回答。
“
你盯着我的书干啥, 我看了你半天了!”他有些恶狠狠地问。
我只好告诉他,我也读哲学,看到那些书,就想结识一下书的主人,仅此而已。说着,我把手里的《萨特读本》展示给他看。他的目光从我的脸上慢慢地转移到书本上,
看过之后,又像摄像头一样转过来,重新对准了我。在我看来,那神色是有所放松了的。他又问了我另一些问题:
“你是学校里的?”
“ 是 。
”
“什么专业?”
“旅游管理。”
“学生会的?”
“不是。”
越往下问,我越感到古怪,甚至有些愤怒:这到底是在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