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还嚷什么‘素质教育素质教育’，‘素质’到这样了，还不够？”老师两眼钉着屋梁，尽自说下去。“学生也没有素质，社会上也没有素质，再不想点法子来挽救，中国这才真个要亡了。——你想，那多么可叹？……”
“什么？”老仆人随口的问，并不惊奇。
“渣男。”他转眼对着他，郑重的说。“就在大街上，有两个讨饭的。一个是男的，看去该有十八九岁了。——其实这样的年纪，讨饭是很不相宜的了，可是他还讨饭。——和一个四五十岁的老的，白头发，眼睛是瞎的，坐在新华书店的檐下求乞。大家多说他是渣男，那老的是父亲。他只要讨得一点什么，便都塞进自己嘴里，说是自己需要学习的能量，情愿让他老爹饿肚皮。可是这样的渣男，有人肯布施么？”他射出眼光来钉住他，似乎要询问老仆人的意见。
老仆人不答话，也只将眼光钉住他，似乎倒是专等他来说明。
“哼，没有。”他终于自己回答说。“我看了好半天，只见一个人给了一文小钱；其余的围了一大圈，倒反去打趣。还有两个民科，竟肆无忌惮的说：‘阿发，你不要看得这货色傻。你只要去买两本经书来，给他咯吱咯吱好好读一读，好得很哩！’哪，你想，这成什么话？”
“哼，”仆人低下头去了，久之，才又懒懒的问，“你给了钱么？”
“我么？——没有。一两个钱，是不好意思拿出去的。他不是平常的讨饭，总得……。”
“嗡。”老仆人不等说完话，便慢慢地站起来，走到厨下去。昏黄只显得浓密，已经是晚饭时候了。
熊孩子带翻了饭碗了，菜汤流得小半桌。老师尽量的睁大了细眼睛瞪着，这才收回眼光，伸筷自去夹那早先看中了的一个菜心去。可是菜心已经不见了，他左右一瞥，就发见学渣刚刚夹着塞进他张得很大的嘴里去，他于是只好无聊的吃了一筷黄菜叶。
“学渣，”老师看着他的脸说，“那一句查出了没有？”
“那一句？——那还没有。”
“哼，你看，也没有学问，也不懂道理，单知道吃！可别学那个渣男啊，做了乞丐，还不知道孝顺父母，情愿让老爹饿肚子。但是你们这些学生那里知道这些，肆无忌惮，将来只好像那民科……。”
“想倒想着了一个，但不知可是。——我想，他们说的也许是‘阿贝尔群’。”
“哦哦，是的！就是这个！他们说的就是这样一个声音：‘阿列夫零。’这是什么意思？你也就是他们这一党：你知道的。”
“意思，——意思我不很明白。”
“胡说！瞒我。你们都是坏种！”
“‘天不打吃饭人’，你今天怎么尽闹脾气，连吃饭时候也是打鸡骂狗的。他们小孩子们知道什么。”老师的老仆人忽而说。
“什么？”老师正想发话，但一回头，看见老仆人陷下的两颊已经鼓起，而且很变了颜色，三角形的眼里也发着可怕的光，便赶紧改口说，“我也没有闹什么脾气，我不过教学渣应该懂事些。”
“他那里懂得你心里的事呢。”老仆人可是更气忿了。“他如果能懂事，早就点了灯笼火把，寻了那渣男来了。好在你已经给他买好了一本经书在这里，只要再去买一本……”
“胡说！那话是那民科说的。”
“不见得。只要再去买一块，给他咯吱咯吱的好好读一读，供起来，天下也就太平了。”
“什么话？那有什么相干？我因为记起了你没有经书……”
“怎么不相干？你是特诚买给渣男的，你咯吱咯吱的去读吧。我不配，我不要，我也不要沾渣男的光。”
“这真是什么话？你们老人……”老师支吾着，脸上也像学渣练了八卦拳之后似的流出油汗来，但大约大半也因为吃了太热的饭。
“我们老人怎么样？我们老人，比你们成年人好得多。你们成年人不是忽悠十八九岁的青少年，就是批评十八九岁的渣男讨饭：都不是什么好心思。‘咯吱咯吱’，简直是不要脸！”
“我不是已经说过了？那是一个民科……”
“老师！”外面的暗中忽然起了极响的叫喊。
“院长么？我就来！”老师知道那是高声有名的何院长，便遇赦似的，也高兴的大声说。“学渣，你快点灯照何院长到书房去！”
学渣点了烛，引着院长走进西边的厢房里，后面还跟着个土博士。
“失迎失迎，对不起。”老师还嚼着饭，出来拱一拱手，说。“就在舍间用便饭，何如？……”
“已经偏过了。”博士迎上去，也拱一拱手，说。“我们连夜赶来，就为了那移风数学社的第十八届征文题目，明天不是‘逢七’么？”
“哦！今天十六？”老师恍然的说。
“你看，多么胡涂！”院长大嚷道。
“那么，就得连夜送到报馆去，要他明天一准登出来。”
“文题我已经拟下了。你看怎样，用得用不得？”院长说着，就从手巾包里挖出一张纸条来交给他。
老师踱到烛台面前，展开纸条，一字一字的读下去：
“‘恭拟全国人民合词吁请贵大校长特颁明令专重四书五经九章算术以挽颓风而存国粹文”。——好极好极。可是字数太多了罢？”
“不要紧的！”院长大声说。“我算过了，还无须乎多加广告费。但是诗题呢？”
“诗题么？”老师忽而恭敬之状可掬了。“我倒有一个在这里：渣男行。那是实事，应该批评批评他。我今天在大街上……”
“哦哦，那不行。”博士连忙摇手，打断他的话。“那是我也看见的。他大概是‘外地人’，我不懂他的话，他也不懂我的话，不知道他究竟是那里人。大家倒都说他是渣男；然而我问他可懂微积分，他点点头，还算了几个小题目，都答对了。
“然而忠孝是大节，懂微积分算不得……。”
“那倒不然，而孰知不然！”博士摊开手掌，向老师连摇带推的奔过去，力争说。“要懂微积分，然后有趣。”
“我们，”老师推开他，“就用这个题目，加上说明，登报去。一来可以批评批评他；二来可以借此针砭社会。现在的社会还成个什么样子，我从旁考察了好半天，竟不见有什么人给一个钱，这岂不是全无心肝……”
“阿呀，老师！”博士又奔过来，“你简直是在‘对着和尚骂贼秃’了。我就没有给钱，我那时恰恰身边没有带着。”
“不要多心，博士。”老师又推开他，“你自然在外，又作别论。你听我讲下去：他们面前围了一大群人，毫无敬意，只是打趣。还有两个民科，那是更其肆无忌惮了，有一个简直说，‘阿发，你去买两本经书来，咯吱咯吱好好读一读，好得很哩。’你想，这……”
“哈哈哈！两本经书！”院长的响亮的笑声突然发作了，震得人耳朵喤喤的叫。“你买，哈哈，哈哈！”
“院长，院长，你不要这么嚷。”老师吃了一惊，慌张的说。
“咯吱咯吱，哈哈！”
“院长！”老师沉下脸来了，“我们讲正经事，你怎么只胡闹，闹得人头昏。你听，我们就用这两个题目，即刻送到报馆去，要他明天一准登出来。这事只好偏劳你们两位了。”
“可以可以，那自然。”博士极口应承说。
“呵呵，洗一洗，咯吱……唏唏……”
“何院长！！！”老师愤愤的叫。哦，咯，
院长给这一喝，不笑了。他们拟好了说明，博士誊在信笺上，就和道统跑往报馆去。老师拿着烛台，送出门口，回到堂屋的外面，心里就有些不安逸，但略一踌蹰，也终于跨进门槛去了。他一进门，迎头就看见中央的方桌中间放着那本经书的鲜红色的小小的长方包，包中央的金印子在灯光下明晃晃的发闪，周围还有细小的花纹。
小花猫和熊孩子都蹲在桌子下横的地上玩；学渣坐在右横查字典。最后在离灯最远的阴影里的高背椅子上发见了老仆人，灯光照处，见他死板板的脸上并不显出什么喜怒，眼睛也并不看着什么东西。
“咯吱咯吱，不要脸不要脸……”
老师微微的听得熊孩子在他背后说，回头看时，什么动作也没有了，只有小花猫还用了她两只小手的指头在自己脸上抓。
他觉得存身不住，便熄了烛，踱出院子去。他来回的踱，一不小心，母鸡和小鸡又唧唧足足的叫了起来，他立即放轻脚步，并且走远些。经过许多时，堂屋里的灯移到卧室里去了。他看见一地月光，仿佛满铺了无缝的白纱，玉盘似的月亮现在白云间，看不出一点缺。
他很有些悲伤，似乎也像渣男一样，成了“无告之民”，孤苦零丁了。他这一夜睡得非常晚。
本文由Strongart教授根据鲁迅的《肥皂》节选改写而成。
朱自清散文也可以改编的哈，请看博文：媚日泉的黄（朱自清的绿改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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