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ris 是我商学院的校友，三十一岁的时候就做到了华尔街一家老牌投资银行飞机租赁业务部的全球执行副总裁，又是商学院纽约分会的会长，十分了得。不料四十岁的时候，全球股灾，一个黑色星期五就把整个公司给蒸发掉了。一夜之间，Chris 和其他华尔街的白领，第一次在下午三点，回了家。

屋漏偏逢连夜雨，太太 Dorothy 不久查出乳腺癌晚期。最后的几个月，Chris 推着化疗后的 Dorothy 的轮椅, 坚持出席纽约爱乐乐团的音乐会。一方面因为他们已经买了季票；另外，Chris 就是当年在波士顿读商学院时，在音乐会上认识在波士顿交响乐团拉琴的Dorothy, 相爱并结婚的；其次，这个时候，音乐比任何良药都能慰藉他们的心灵。

太太的葬礼以后，Chris 就从社交圈里面完全消失了。校友们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大家也都忙，经济也慢慢好起来，华尔街上又开始热闹起来，星期五晚上的酒吧和星期六的高尔夫球场上，又开始人满为患。大家都快要忘记什么是股灾了。

只有几个人没有忘记他。我们商学院教金融的老教授, 是个犹太人，当年也是在华尔街闯荡多年的一把好手，后来退休以后回到商学院来教书，Chris 是他的得意门生之一。他每次讲课讲到租赁业务，都禁不住要提一提 Chris 当年在校期间和他一起开发的一个金融模型，复杂精巧高深之程度，无人可及。然后又叹口气说，人生苦短，瞬息万变，当年这么聪明能干的一个人，一次股灾就无影无踪了。

毕了业我搬到了西海岸，在旧金山湾区的 Palo Alto 的一家风险投资公司工作。繁忙工作饭局出差之余，就在附近转转。经常去的两个地方，一个是在 Newell Road 的 Palo Alto Main Library, 另一个是在 University Avenue 上的 Borders 书店。 工作以外，我只对两样东西感兴趣，历史和音乐，尤其是中东历史和巴赫的音乐，让你能够思考并且回味。

十次有九次，我会在 Borders 书店的 History 书籍处，或者在Palo Alto 图书馆的巴赫音乐 CD 架旁，碰到一位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 修剪得非常得体的胡须，一丝不苟的西装领带和皮鞋，以及永远挂在脸上的笑容。不远处，总放着一个 TUMI 旅行包。有过一两次，我们的手居然伸向同一本书，或者同一张 CD, 然后大家都缩回手，笑笑说，"Sorry, you go ahead please". 于是大家就开始随便聊聊。

当然我们从来不聊自己的背景，也没有问姓名。我们只是聊聊一些作者和他们写过的书，以及一些乐团的作品和 CD 的版本，以及 Palo Alto 最近的天气，哈哈哈。对于历史和音乐，中年人显然是位行家里手，他对这些都了如指掌，尤其对七十年代以后的著名作者和演奏家，如数家珍。每次和他的交谈，都是非常令人愉快而受益匪浅的。看得出来，他也很愿意和我交谈，目光里有种渴望下次再见的不舍。

时间一长，我也开始好奇中年人的背景。他的外表谈吐和那个被高级白领所痴迷的TUMI 旅行包，都很符合在Palo Alto 最盛产的VC 或者律师事务所合伙人的身份。而看他和图书馆和书店的工作人员的熟稔程度，又不太象那些颐指气使财大气粗的VC或律师们能够做到的。况且，周末，是这些高级白领们忙于各种 private party 或者在外出差的时间，哪里来的闲情逸致，和我这种 junior associate 在公众场合聊天呢？

终究是好奇，有次就忍不住自报姓名，“嗨，我是霍华德”。“嗨，我是 Chris". 我聊着聊着，就开始有意往金融和法律上牵引，聊着最近的一个金融诉讼案引发的各种讨论。果不其然，Chris 开始分析各方的立场和原因，丝丝入扣，专业得惊人。我惊叹之余，破天荒地掏出我的名片，期望对方也相应回应。Chris 接过名片，端详一阵，然后说，抱歉，我没有名片，不过我认识你们公司的合伙人Goodman, 他是我商学院的师弟。

我半响没有说出话来。Goodman 也是我的商学院校友，就是因为这层关系，我才能够进入这家非常有名的VC. Goodman 发家前，在华尔街的一家投资银行做飞机租赁业务。我的脑海里面急速飞转，霎那间，我明白站在我面前的，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 Chris, 我的大师兄。我不敢多问，不过点了点头，说我会转告我的合伙人。

好像从那以后，我就不怎么能遇到 Chris 了。我在这个行业做了一段时间，投了几家公司都上了市，老板很高兴，就把我提升成了最年轻的一个合伙人。我和我的一个 MBA 师妹结了婚，我们有了两个孩子，就顺便在 VC 家庭扎堆的 Atherton 买了一套房子。日子过得繁忙且充实，再也没有时间周末去图书馆和书店闲逛了，虽然我还是有点怀念那段日子。

去年开始的次贷危机，也严重地影响了我们风投行业。我们最近募集的一个基金，破天荒的通过决议，决定提前解散并返还给投资人。我的日子又开始闲下来了，我开始有点时间去图书馆和书店，消磨一点下班前的时间。

那天中午，正当我拿着一本书在 Borders 书店准备付账的时候，我听到两个店员在聊天，提到昨天晚上发生在店里面的一件事情，好像是一个人叫做 Chris 突然不行，倒在店里面。 我一时好奇，就问，怎么回事？店员指着旁边的一张报纸，说你看看吧。

报纸上并没有照片，不过从文章的文字描述，我知道肯定就是我认识的Chris. 原来过去的二十年，自从离开华尔街，Chris 就再也没有工作过。他来到西海岸，就成为了 Homeless (无家可归者）。和一般的homeless 绝对不一样的地方，他从来不去那些专门为homeless 提供的避难所过夜，也从不申请政府的任何救济，他就睡在自己的睡袋里面，或者在Borders书店外，或者在图书馆外的走廊上。他的名下，还有不少不动产和珍贵的艺术收藏品，都在他的 living trust 里面，所以每个月他还能定期收到一笔很可观的费用，大部分都被他捐赠给了那些超市门口卖 Girl Scout cookie 的孩子们，或者是给图书馆，偶尔，他也给自己破费，住一住 Pebble Beach 或者 Big Sur 的顶级宾馆，给自己洗漱一下，独自去观海。他还有个兄弟和母亲住在一起，在南加州。作为母亲最自豪的儿子，Chris 很关心母亲，可是 Chris 不想让母亲操心，所以总是告诉母亲自己很忙，一直在全球出差，只有圣诞节，Chris 才去南加州看望亲人。

前一天的晚上，Chris 正在 Borders 的历史书籍部看书，突然心肌梗塞，就倒在了他心爱的书籍旁边和那个黑黑的磨得发亮的 TUMI 旅行箱。他的嘴角，还挂着一丝笑容。店员们都说，他是他们见过的最好学最有品味的书友之一。

( 声明：以上所有故事情节均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 ）

( Disclaimer: This is inspired by a true story, but it's absolutely fictional ).

感兴趣出处并且住在旧金山湾区的读者，可以翻一翻这个星期三出版的 Palo Alto Daily Post 的头版文章，关于在 Borders 突然倒毙的一位 62 岁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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