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云南红河州考察完滇越铁路归来的第二天,我和余光中先生通电话。
“滇越铁路?我小时候坐过的,那时候大约十岁……”先生说。
忽然记起先生的散文《记忆像铁轨一样长》中,留下了关于滇越铁路的一段记忆,“滇越铁路与富春江平行,依着横断山脉蹲踞的余势,江水滚滚向南,车轮铿锵向北。也不知越过多少桥,穿过多少山洞。我靠在窗口,看了几百里的桃花映水,真把人看得眼红、眼花……”
那时正是抗战的第二年,先生随母亲从上海乘船到安南,然后乘火车北上昆明。那个时候的滇越铁路,正处在一生中最显要的关头,西南联大入滇、护国起义、滇缅抗战……都和这条铁路有关。
岁月改变着历史,也将这条曾经辉煌的铁路冲刷得日渐苍老,2003年,因为路基破损严重、铁路老化等原因,滇越铁路上的客运停止了,传闻滇越铁路有可能被拆除。这条历经了沧桑的百年铁路,等待它的命运是否就是垂老于山野之中、静等时光的锈蚀,还是能从它的百年历史中发掘出一笔世界级的历史文化遗产,形成一条黄金旅游线路和新的产业链?正是带着这种叩问,我才和其他30多名中法记者一起,在2005年11月9日至17日,参与了云南省政府和法国驻华大使馆联合组织的“接轨——中法记者滇越铁路行”考察活动。
两个人的同一个旅程,相隔了60年的风烟,当我在电话中,试图向先生谈起那些丰富繁杂的感受时,却突然发现,我已经无法还原完整的记忆,所能记取的,只是其中几个细微的片断……
滇越铁路的传奇风景
这次旅程从一开始就注定是有缺憾的。因为考虑到滇越铁路已经老化,除货运外不再承担客运任务,而且还有不少法国友人在这个庞大的考察团中,云南铁路局无论如何也不敢冒险让我们乘滇越铁路的小火车沿途考察。
其实在出行之前是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的,还像安排后事一样给老公留了一封情深意长的书信,因为从资料上得知,滇越铁路的惊险举世罕见:在海拔高差近2000米的铁路线上,平均1000米就有一座桥涵,3000米就有一个隧洞,80%的路段都建于深谷悬崖之上,加上铁路轨距仅为1米 (标准轨距为1.435米) ,俗称“米轨”,乘车人环顾左右时,常常会吓得心惊肉跳,因此有“蛇形的铁路、英雄的司机、不怕死的旅客”之称。由于线路条件较差,列车时速最高也不超过40公里/小时,许多路段只能达到20公里/小时左右,云南十八怪之一“火车没有汽车快”的说法就是由此而来的。
然而,威风的开道警车,充足丰裕的给养,浩浩荡荡的越野车队,使一场原本以为惊心动魄的探险变得像一次贵宾出访。
车队自昆明出发,从老昆石公路沿南盘江行走,道路基本与滇越铁路平行。
车子在绿树夹峙中冲浪一样跃上或冲下。不时可以看到农家院子里一坨坨玉米,金黄金黄的,院门口的柿子树叶子即将落尽,却在枝头挑着几个熟透的柿子,也是黄得可爱。一匹瘦马在路边旁若无人地吃草,对车队的经过丝毫没有在意。远远地却又来了一群漂游的白点,定神一看,原来是农夫赶着一群白羊迤逦而来。
两边的岩壁也愈来愈陡,竟如刀砍斧削一般笔直。远处尽是层层叠叠的山峰,摊成一张张千层的煎饼,展露着原生的状态。就在不远处山峰的半山腰里,一条大蛇似的铁轨蜿蜒曲折,缠在大山的肚皮上,有时穿过山的肚肠,从另一端探出头来继续爬行。下面就是深深的山谷,铁轨连一道护栏也没有,只在贴着山脊的地方,大约怕轨道滑坡,有时用石砖砌成一个穹形的洞口。
车队在经过一处铁路桥时停下来。此处两山夹峙,山壁是劈面立起来的,地面上挤着昆石公路,半山腰缠绕着滇越铁路的铁轨,而贴着山崖拔地而起的两个巨大的水泥墩,则将南昆铁路的铁轨高高地凌驾在穿腹而过的两个山洞里。就是在这里,滇越铁路、南昆铁路和昆石公路狭路相逢,在短暂的相遇之后又各奔前程。
惊叹还没有结束,一辆红白相间的、两节小火车忽然凑热闹似的从山肚子里钻出来,它看起来像个小玩具,顽皮地跑出来,还没等下面的一大群人回过神来,又突突地钻进了另一座山的嘴巴里。
这种景象,是我目睹的有关滇越铁路的最动心的风景。而从那时起,对于滇越铁路,坐不坐火车对我似乎都不再重要,因为不管哪种行走和旅程,都会有各自不同的感受和体验。
滇越铁路的传奇人生
这个时候正要离开北回归线横穿过的、红河北岸的个旧,浩浩荡荡的车队前往蒙自。
山高路深,沟壑纵横,仿佛地球紧缩的眉头。
满眼是拥挤的绿色,突然,一抹淡黄从远远的山坡上突地一闪,就被车子抛往身后了。
惊鸿一瞥间,分辨出那是一座法式的别墅。
统筹我们行动的胡小姐大叫:“快看快看!龙三的法国别墅!”
车上的法国记者听不懂中文,还在热烈地唱着家乡的民歌,而中国记者都闻声望去,可惜只能像我一样,仅仅远远地看见了一个轮廓。
胡小姐让我们看她拍的DV,那是去年她和她的法国丈夫菲利普一起,特意寻访龙三的别墅时拍的。
那是一座很美丽的房子,据菲利普专业的眼光看来也许不够法国,但在我们这些中国人眼里,的确充满了异国的格调:淡黄的墙壁,乳白色的百叶窗,法式的装饰花纹……而奇怪的是,房子内部只装饰了三分之二,另外的三分之一还是毛坯房。
这可能是滇越铁路上最传奇的一段人生了。
很长时间里,在我们的各种文字记载中,滇越铁路都是缺席的。究其原因,是由于它原是法国殖民当局根据不平等条约修建的,意图通过滇越铁路控制云南的对外交通要脉,垄断和掠夺云南的商贸和物产。殖民者先是在1901年筑成自越南海防到老街全长390公里的“越段”,又在1904年-1910年建成自云南河口至昆明全长465公里的“滇段”。它的修建是以“一颗道钉一滴血,一根枕木一条命”的代价完成的,近8万工人在建筑工程中丧生。所以长期以来,这段铁路都被描绘成帝国主义的一根“吸血管”。
然而正像清朝最后一个状元袁嘉谷在诗中表述的,“新生事物多折难,说三道四两极反;云滇谁说无前路,列车尽头尽曙光。”这位来自云南石屏县的状元郎,在1910年10月返回故乡时,乘坐的就是滇越铁路的火车。过去他从家乡赴京赶考,需要两个多月的时间,而此次还乡,却只用了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因此才有这一感慨赋诗。袁他以敏锐的超前意识,觉察到滇越铁路将给云南带来的新变化。
在这里我并不想过多地涉及滇越铁路对云南经济、历史造成的重大影响,那也许是经济学家和历史学家的任务,我只是想要表明,很多时候,滇越铁路更像是沿线山民与外部世界接触的通道,起着文化传播的作用,沿线物产资源源源不断运往外地的同时,也带来了外部世界的新思想和生活方式。直到今天,我们仍然可以看到,在滇越铁路穿行过的碧色寨,山乡老太太在晚间劳作后仍保持着喝一小杯咖啡的风雅,而在偏远山乡,也时时可以见到的修筑得颇有西洋余韵的建筑。
龙三的法国别墅就是这样一个延续了几十年的梦想的结晶。
那还是龙三的爷爷,锡都个旧一个普通的中国劳工,在看到经由滇越铁路来到个旧的法国人的生活方式后,不知怎么就深深为法国的美酒醉倒,为法国的女人倾倒,为法式的别墅迷倒。他从此就萌生了一个梦想,希望自己将来能喝法国洋酒,娶法国女人,住法国别墅。这个梦想一直跟了他很多年,并随着他的去世,作为一个未竟的心愿延传给他的孙子龙三。年轻的龙三并不想喝法国美酒,娶法国女人,然而他却决心完成爷爷的一个遗愿,自己动手造一座法国别墅。
我们能够想象得出过程的艰难——偏远边区的一位农民,要自己建造一座法式的别墅,这想法怎么也算是异想天开。我只从胡小姐简单的介绍中,知道龙三先是看了一盘有关法国别墅的DVD,然后到昆明去看现实的法国别墅的样子,再后来就是出去打工,挣钱回来就买工料,工料齐了就动手建房,房子建成了就开始装修……于是,就有了个旧的山坡上那座令人惊叹的、中国农民自己设计建造的法式别墅。这个时候,年轻的龙三刚刚年过30。
“那些百叶窗都是他自己做的,很漂亮,就像我们法国的百叶窗。”胡小姐的丈夫菲利普操着生硬的普通话这样说。
龙三告诉他们,他因为答应了祖父,要完成他当年的梦想,所以不管怎样,都会将这个梦想坚持下去。
两年多以前,龙三终于完成了别墅的整体建造,开始进行内部装修,现在已经结束了三分之二的装修工作。
这是在滇越铁路上延续至今的、一个有梦的人的传奇人生。尽管只是惊鸿一瞥,这个中国农民的法国别墅却深深留在了我心里……
文章引用自:中华遗产杂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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