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可以把自己悬浮在想象之中……”
——挽歌题记
(一)拜访
离我家直线距离两公里的地方是这个城市最高的建筑:一座高大古老的钟楼,以前上面有一口硕大的铸铁撞钟,后来改成电子钟了。可无论如何,我象这个城市里的每个人一样,从小到大就伴随着那钟声度过了每一天,确切的说是每一个小时。因此,不难想象,这个城市里的很多人都跟我一样信赖安眠药,并且带有标志性的黑眼圈。钟楼的存在仿佛一种固执的证明,证明我们可以忍耐很多东,并且可以被这些东西同化掉。
ZIYOUKIN来拜访我的时候已经是6月中旬,我看见他的时候仿佛看见了楼下拐角处水果摊上开始出卖紫色的柑橘一样。
好久没见,ZIYOUKIN的脸色很差,让人快要认不出来了,我甚至可以猜想他前夜是伴着酒精入睡的。乌黑的眼圈里还像几年以前一样空洞,可这空洞好象伴随着莫大的秘密。ZIYOUKIN穿了一件不和时宜的外套,里面是混纺的兰色小衫。他的下巴上有稀疏的胡子,还有一道新近的伤疤。我在猜想他那把吉列好久没有换刀片了把吧?我不能忍受这样一个邋遢的脑外科大夫就象我不能忍受去一个刀叉没有擦干净的餐厅一样,我总觉得那跟我有关系。天知道ZIYOUKIN是怎么把那些可怜的病患骗上手术台然后为他们开颅的,也许那些人真的是脑子有问题吧。我曾一再祈求自己不要有这方面的事情麻烦到Z大夫,我想到自己的脑袋在无影灯下被他那双手摆弄就有一种罪恶感。这种关乎是否善待自己的事情尤其能引发我那种潜意识里对自身的罪恶感——“我怎么可以呢?我决不!”
这真是个值得抒情的早晨,除了一切商定之外的重逢。
ZIYOUKIN是踏着8点的钟声进门的,这个时间我已经醒了,正在检查自己的睡姿有没有偏离自己能够容忍的角度。我估计楼下的房东太太还没有起床,否则ZIYOUKIN根本进不了门。我的房东是个四十多岁的老处女,有老处女一贯的脾性和老处女一贯的整洁。我也搞不清楚当初租这个阁楼是因为她的脾性还是整洁,我想总有那么一点原因吧。房东太太的记性一直不好,偶尔甚至连我这个房客都不记得,需要盘问很久,这样的尴尬往往以我递交身份证得以告终。有那么几次我回来的的确晚了,房东太太紧握楼下那只巴洛克风格的门把手对我颇有戒心的询问和谴责,我甚至想马上换房。但在这样一个伴随钟声和疑惑的城市里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呢?
“我整洁的药师,你连睡觉都不肯让自己的被角有任何褶皱。”ZIYOUKIN在我的门口摇晃着脑袋,声音让我确信他还没有睡醒,并且勉强自己关注于我有洁癖的生活习惯。一双眼睛开始扫视我的房间,从天花板到地板砖,从墙上的装饰画到我的床单。我被他看的心里发毛。可我并不想说话,一是睡意还没有驱散,二者我想他跑到这里来总有理由。并且我对他那双皮鞋很不满意——它们正踩在我的土耳其地毯上——居然是很不幽雅的姿态。
我狠命的盯着ZIYOUKIN的皮鞋,就这样僵持着。可是我发现此次拜访ZIYOUKIN脸上并不轻松,终于他忍受不住在这个充满朝阳的二楼继续享受安静,一步跨了进来!
“出去!谁让你进来的?”
我所住的房子在老区,这里有错综复杂甚至叫我觉得是上下分层的街道。几乎每一条街道都充斥着商贩、泔水、垃圾袋和流浪猫,或者说每一条街道都可以让人联想到诸如“肮脏”、“混乱”、“传染病”之类的字眼。也就是说我在一切妄图侵害和扰乱健康肌体宁静生活的因素中苟延残喘。我拼了命在这样的环境里坚守着这个近乎净土的二楼。但是现在,是的,我是说现在,就在这一刻!ZIYOUKIN好象刚从商贩的垃圾袋里爬出来踩满了泔水的流浪猫一样踏进了我的房间,我这块干净的圣地,我这块土耳其地毯!我象驱赶肮脏的传染病一样驱赶ZIYOUKIN这只流浪猫,我想马上把他打发到他那充满脑滑液的手术台上。所以我躺在床上尽情的对他狂吼。
可是ZIYOUKIN根本不在意我的愤怒,“别叫了,”他很无所谓的说,“如果不想我在你昂贵而且干净的地毯上跳踢踏舞,你就别叫了”。
我不得不说这是一个了解我的人,他知道我的软肋,并且狠毒的戳了一把。“好吧好吧,可你有话快说,别总这么站着啊。”我说了这话就开始后悔,因为ZIYOUKIN听了之后又向前迈了几步,来到我的床前,他干脆坐到了我的床头上。天哪!先是地毯后是床单!
“这件事你一定会感兴趣的。”ZIYOUKIN用了一贯的那种不紧不慢的语气,但这次有几分神秘。“我估计你一定会感兴趣的,尽管我不敢保证这是好消息。”ZIYOUKIN继续吊我的胃口。他的手指正在肆无忌惮的触摸自己下巴上的伤痕,好象可以把那里抚平一样。
“你这里有什么喝的?”ZIYOUKIN可怜巴巴的冲我瞪着眼睛。
“没什么,快说啊!”
“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你知道,你是这里最有资格知道这个消息的人,”
“你什么意思?”我想他总不会告诉我他要订婚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吧。“你要说便说,不说就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而且还弄脏我的地板!”
“你不知道,我正在犹豫,”外科大夫的手已经移到了我的被子上,我觉得我房间里干净的东西已经不多了。我甚至可以感觉到被单已经在传播他的体温,这种感受只能让我的大腿突生一片鸡皮疙瘩。“医院里的事情,你可能听说了,我们正在‘重新组阁’我近一个星期都在负责急诊。”
“那有什么不对?除了很脏之外。”
“不对的地方是这样,我最近遇到几个病理,我希望听听你的意见。几个比较特殊的。”ZIYOUKIN一时显得很苦闷,好象不知道从何说起。“我还不确定怎么会事,但同样的病理已经出现6例了。”
“6例?”我有点害怕,除非还没有证明可以得出它的传染率,但如果不幸是一种急性传染的病毒,那么几天之内在这样一个城市就有六例传染病历,那这种病毒是值得思考的。“有没有通告业内?”我急切的想知道这是普遍的病症还是特例。
“没有正式通告,我想没有人会因为我这样一个外科大夫的判断而确定一种新的传染病。”
“新的传染病?”我扯了一下床单。“你说新的?你怎么确定是新的?”
“我没有那么说,我没有说是传染病。仅仅是表征特异,先是低烧,然后眼圈发白,出现眩晕和昏厥现象,最后神智不清。我仔细研究了一个病历——我本以为是脑中枢受损或者颅内炎导致的,可显然不是。”
“天啊,这种事情你怎么可以不通告?”我神经质的从床上坐了起来。
“在私人途径,”ZIYOUKIN很不好意思的低下头“问过几个朋友,其中有外省的,好在没有。我想六合彩没有那么好中,传染病这种事不是谁都可以遇上吧?”
事情真的大条了。如果没有相同病例,那么这可怕的现象很有可能是种新的疾病。但几天来的病理数又很可能是传染性极强的病毒。如果是这样,事情就更麻烦了,因为我们的“发现者”ZIYOUKIN根本不知道它的传播途径更别说研究它的抗体,也就是说我们现在只能干等?
传染病,我是说如果真是如我们所预料的那样,这对我绝对是个坏消息,这个坏消息的第一个提示便是:不干净的。所有的疾病都不干净,纵使是让人圣洁的死去也是一种不干净。我可以面对这种死亡,但我决不允许自己“眼圈发白,神智不清”。
生活从这个六月的早晨开始。
“走,去医院!”我从床上跳起来就开始穿我的那件几乎没有任何皱折的黑色衬衣。海岛棉纱的袖子,隐藏的条纹,既方便简洁又美观大方,几乎可以出席任何场合。这个季节我通常是穿这件衬衣参加婚礼、葬礼或者上台演讲。
“干吗啊?”ZIYOUKIN突然被我弄的不知所措。“还没有决定呢”。
“等你确定一切都晚了。”我开始刷牙,然后认真的洗脸,打领带,穿皮鞋。无论何时都要整洁的出现在公共场合,这好象是祖训一样提醒着我。
我和ZIYOUKIN匆匆赶到楼下,一切都这么安静,突然一个声响开始奏鸣。其实每天都有,当然是每个小时,可是现在听起来好象催命的丧钟一样——那是钟楼传来的半点报时。“铛!”但随着这钟声,家里的电铃也在我的正前方响了起来。清晨,尤其是这样一个紧迫而令人生炎厌的清晨,如果再有人拜访,那绝对是糟透了!
还好,猫眼里是房东太太。没有想到房东太太这么早就出门买菜了。可是房东太太好象根本等不急了,居然呼喊我的名字:“歌特,歌特先生,请开一下门”。奇怪,房东太太的钥匙呢?
我根本没有多想,把门打开了。开门之后就是我生活的开始了,是我极不情愿的生活开始了。房东太太一脸严肃,而在这张脸后面是更为严肃的几张脸,他们一律穿者黑色西装,有的戴了墨镜有的没有。那种脸色,那种表情,让我确信自己回到了戏剧化的年代,因为我面前的这群人无疑就是传说中的黑社会吧?我正想发言,其中一个左腮上有几根黑毛的家伙先开口了:“你就是歌特吧!”糟糕!他根本不是在询问,恰恰是一种居高临下的确认语气。“还有你的朋友,ZIYOUKIN”再次的确认!“你们现在跟我走……”
早上8:30。我的生活就这么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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