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读《笑傲江湖》，读到嵩山高手在福州向阳巷林家老宅寻找辟邪剑谱那一段。两位嵩山派高手，一个秃头，一个白发，他们行动迅疾，出手如电，顷刻间就把林家老宅中的家具陈设一一劈碎，但没有找到辟邪剑谱的所在。后来白发老者灵机一动，身子纵起，双掌向屋顶击去，只听蓬的一声，泥沙灰尘簌簌而落，一团红色袈裟从屋顶洞中飘下来，袈裟上写满小字，正是辟邪剑谱。

读完这段文字，我心里犯起了嘀咕。白发老者身手了得，一跳就能碰到屋顶，一掌就能把屋顶击穿，这都不奇怪。奇怪的是，当屋顶被击穿之后，会落下一件袈裟。请问那件袈裟在落下之前究竟藏在什么地方呢？屋顶上面吗？不可能，因为放在屋顶上面会被风刮走的，即使上面压一石头，风刮不走，也会遭到日晒雨淋，最后烂成一团碎布。屋顶里面吗？也不可能。众所周知，旧式的屋顶由木料、砖瓦和泥土构成，袈裟嵌在里面的时间长了，也会变得面目全非。所以最大的可能就是，那件袈裟藏在屋顶下面，并且被什么东西给遮住了，使得目力超人的两位嵩山派高手都瞧不见它。

我认为，遮住袈裟的东西就是天花板。

试想一下，精研辟邪剑法的林远图林大侠暮年归隐，在福州向阳巷建成一座房子，然后他在屋顶下面装了天花板，并把写有剑谱的袈裟藏在天花板上面。多年以后，房子旧了，天花板朽了，两个嵩山派高手进来了，他们一掌飞出，天花板裂开一个大洞，袈裟飘然落下。是不是很合乎逻辑？

那位说了：古代有天花板吗？

当然有。只不过在古代，天花板不叫天花板。唐朝人管它叫“覆海”，宋朝人管它叫“斗八”，明朝人管它叫“顶格”，清朝人管它叫“顶棚”。李渔在《闲情偶寄·居室部》中写道：“精室不见椽瓦，或以板覆，或用纸糊，以掩屋上之丑态，名为顶格。天下皆然。”说明至少在明末清初，天花板这东西就已普及。

现在的楼房也好，平房也罢，屋顶大多是平的。过去不一样，过去的屋顶一般都起脊，中间高，两面低，瓦坡倾泻而下，像个大写的“人”字。这样的屋顶完工以后，人们走进房间，抬头往上看，主梁次梁横亘眼前，椽子栈子清晰可辨，一大堆木材犬牙交错，白森森地俯冲而下，感觉很恐怖。或许就是为了消除恐怖感，古人装修的时候，喜欢在屋顶以下装个天花板，把人字形的屋顶和底下正方体的空间分割开来，就像是给一个裸奔的家伙穿上了裤衩。

裤衩有好有坏，天花板也是。好的天花板用紫檀做龙骨，用红松做面板，面板上再雕彩画，刷清漆，然后挂灯垂帘，美轮美奂。坏的天花板用细木条做龙骨，用苇席做面板，用钉子往次梁上一挂，就算是完成了吊顶。还有更简陋的，不要细木条，也不要苇席，高粱杆扎成筏子状，从大梁上引下四条绳，把筏子悬起来，也能遮住大半个屋顶。我还记得我们家旧宅的天花板就是用高粱杆扎的，年深日久，高粱杆渐渐散开，蝙蝠在上面做窝，老鼠在上面打洞，用不着高手出掌，就会有泥沙灰尘簌簌而落。小时候，我怕灰尘落进碗里，常常打着伞在屋里吃饭。

如果说最坏的天花板是高粱杆，那么最好的天花板就是藻井。藻井这玩意儿长什么样子，去过故宫的朋友都知道。藻井分好几层，顶层圆孔，底层方孔，中层八角，每层都可以看做是一张造型别致的天花板。我们站在装有藻井的房间里往上看，看不见大梁，看不见椽子，更看不见瓦片和泥土，只能看见飞舞的蟠龙和流溢的色彩，让人觉得既庄严又神秘。五代以来，几乎所有的宫殿建筑和大型寺观都把天花板装成藻井样式。

说到这儿，我忽然想起金庸武侠里的一个小错误。金庸老师写《碧血剑》，让袁承志去辽东刺杀皇太极，那袁承志找到清宫中的紫宸殿，爬上殿顶，轻轻推开几块琉璃瓦，从缝隙中凝目往下瞧，居然看见了皇太极和他的手下。事实上，紫宸殿的殿顶下面装有藻井，袁大侠揭开琉璃瓦之后，看到的只能是花花绿绿的斗栱和龙骨，而决不会是藻井下面的皇太极。除非他有透视的功夫。

同样的小错误在《射雕英雄传》里也犯了。在太湖陆家庄，郭靖和梅超风对决，两人战到酣处，后背同时撞中一根厅柱，然后就有瓦片、砖石、灰土纷纷跌落，众庄丁齐声呐喊，逃出厅去。依我愚见，陆庄主那么有钱，不可能不在客厅的屋顶下面装个天花板，而且他装的天花板必定还极坚固，哪怕郭、梅二人确实撞动了柱子，使得屋顶上的瓦片、砖石和灰土纷纷跌落，也只能落在天花板上，而不至于砸到众庄丁。

民国时评书艺术家张杰鑫老先生著有另一部武侠小说《三侠剑》，虽然张先生文笔远不如金庸老师，但他对于天花板这种生活小细节却把握得很好。

有两例可以探明。

第一，黄三太夜探某道观，从屋顶上揭开瓦片往下瞧，视线被柳条编织的天花板挡住了，只好使一招金珠倒卷帘，从后窗来窥视。

第二，张旺较艺梅花庄，在客厅里往上一纵，头撞了顶棚；又一纵，头又撞了顶棚。

前面说过，顶棚就是天花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