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已经发过《记发病》、《记化疗》，新一期《癌症康复》杂志发表了这篇《记手术》。


是医院也是意愿 是医生也是一生
--------记手术

话说2004年5月31日我结束三个疗程化疗后出院，路上还有点晕车，家让我感觉格外亲切。第二天是6月1日，年级在圆明园有个退队入团仪式。初二是我们最后一年过六一儿童节，场面浩大，一眼望去，废墟旁来回奔跑的都是我的同学。我们班格外显眼，每个人都穿着特别制作的印有“迈好青春第一步”字样的短上衣，还分组，一组一色。我那天的打扮也不一般，红头巾，黑墨镜，花上衣，早上特别和妈妈剪出口子的牛仔裤。



我一到场就蜂拥上许多同学，争着要我给他们签名，他们的衣服上已经布满了字迹，我静顾着给别人签，自己身上还是空空荡荡。

在家的几天，我依旧写作，如情景喜剧，如影评，同学还来了几次，我给他们看我在中日医院的录像，他们笑；我给他们念我写的《我爱我班》的剧本，他们也笑；我们一起聊天，大家笑，反正每次人家来看我，都是我逗他们笑。从之前的第三个疗程化疗开始，我胸膛自3月24日发作后就平息了的疼痛现在又开始了，这使得我很烦躁，很着急，想做手术。

6月10日早上，突然接到301医院的电话，让当天去办住院手续。刚在家里享受了十天，又要去住医院了，这让我们措手不及。我和妈妈上午看了《怪物史莱克2》，心思百味，复杂难言。那天中午我们将休息了快一年的空调打开，卧室变得舒服无比，为了怕我被吹着，妈妈拿了一个被子在我和空调间做了个帘子，我睡在里面，品尝到了安定的美感，“还没呆够呢”，我对妈妈说。真不想走呀。我就这样舒舒服服地睡了个午觉。下午，家人又拿上必备的东西下楼装车，而我则空手穿着拖鞋离开，好像只是出去散个步就会回来一样。外面，阳光刺眼，灼热无比。

如今再回看那段日子恍如隔世，我不知从何说起。因为是解放军总医院，病人也被像军人一样的管理，极其严格，不许陪床，探视受限制，难钻空子。我不能接受，因为是加床，位子终归是人家的，人家做完手术，从重症监护室回来，我就得让地方。经常是出去溜溜回来就发现床上躺别人了。有一天我爸来看我，一探头心想，怎么一晚上不见，我儿子变老头儿了？我就这样在各个病房里来回奔波。

刚住院那天晚上，我不让妈妈走，妈妈就犯规地陪了我一晚上。第二天早上，护士拿了个大针筒来，要抽8管血，妈妈很舍不得。可能是因为针筒太大，针好不容易插到血管里面后，护士手抖不停，拔不动，还号召我妈来一块拔，我妈说：“那我哪儿敢呀！”

每天情况都很多，我妈在外来回奔波，暂且不表，只说我的生活。我主要是独自一人，就拿着同学送的本子写写画画，此后翻阅这个笔记本，就会觉得太珍贵，许多歌词的原稿都在上头，没事闲着我还写点随感——对于各种问题的看法，给谁画个漫画，编个故事，记下做的梦等等。一次我和实习护士聊天，我给她抄了首自己写的《绘》，她看后惊讶地问：“这是你写的？”

独自躺在床上遐想。眼前的白墙让我压抑，周围有那么多等待手术或手术过后的病人，各有各的痛苦，这环境让我不适应。虽然给我买了个小灵通，但信号太差，与外界联系很麻烦；不能用电脑写作；我情绪低落。右胸的压迫每日加重，行动都已受到影响。无法蹲下，更别说弯腰。但我又是个不能没事情干的人，拿了妈妈买的回宫格，一遍遍临摹诗经，临摹完了就背。其间，我又写了一首自由诗。

快该手术了，拍了CT说我有阻塞性肺炎，要消炎。事后我才知道，原来手术大夫认为肺部转移了，手术有可能做不了，而妈妈抓住CT室一个阻塞性肺炎的说法，建议试验性的治疗――就是消炎，看看情况能不能有改变。打点滴是一瓶一瓶又一瓶。每次我都笑着和紧张扎针的护士说话。我又让爸爸拍录象，我对着镜头说了许多话，然后寄给学校。

我仔细看身边躺着的手术完了的病人，看他们术后会碰到什么麻烦，心里想象未来。我一连看了好几场“拔引流管表演”，又看了好几场“拔导尿管表演。”听他们说拔导尿管疼，我盘算着自己这病用不用插导尿管。总之，复杂极了！

去医院前，妈妈又介绍她的朋友的女儿，一位很通《红楼梦》的在清华附中上高一的女生天儿，来家里与我聊《红楼梦》。去医院后，期末考试临近，她却用一种大无畏的勇气，坚持天天给我打电话，她还带来一本书，将红楼梦诗词收录全了，那本书她包了皮，但书皮薄如纱，我屡屡翻阅，但也小心没有将其弄破。

我喜欢穿怪异的衣服，她痴迷cosplay，好象是动漫社还是什么，我对她的那些事情极其不明白。她听说我的这种喜好，就告诉我有地方能租，我自然欣喜若狂。我们商量着以后有时间，她来日本恐怖片贞子的打扮，我来《星球大战》绝地武士的打扮，俩人上街一起去看《星战前传3》。有一次电话中我说：跟你打电话像吸毒。她说：吸毒是物质的。我说：那我就是精神吸毒。
那阵子，几乎天天下雨，这些无端轻薄的雨，吹得我反而越来越胖，满脸是包，是整个生病期间最胖的时候。不知这日子是苦是甜，我看《传统相声大全》，依旧是笑，还拉家长一块看，看后便感慨，便思索，然后在本上将对相声发展的期望写下。“相声本身就是个陈旧的艺术……”

妈妈的朋友说，看我写过很多诗，但从没给妈妈写诗，想看。我随口说：“妈妈是一首写也写不完的诗。”我还说：“以后要是拍电影，我会在片头写，献给我最伟大的妈妈和我最崇敬的艺术家卓别林。”

6月25日，星期五，我就要“上刑场”了，之前最后一次盛大的“探监”不能不提。班主任倾尽全力，带了许多人来，可301是何等戒备森严之地？我们就相约后花园见。星期三下午，我睡完觉让爸爸带着去洗澡，穿上新衣服，包了头巾，一身都很漂亮。我被轮椅（那会儿小心地都只能坐轮椅了）推着缓缓进了后花园，众多同学也就都围过来。这一日，好花好天气。大家见我只会笑，凑到跟前也说不出一句话，都自顾自玩耍。其时我呼吸已经困难，说起话来很艰难。但也若无其事地与我喜欢的女生说了几句好玩话，妈妈又把我推到众女生跟前。我告诉她们：“在医院我不喜欢穿病号服，所以这个时候仍是穿休闲服装。”

集体照相完了，我开始和男生们拥抱，可惜没照下来。我从轮椅上站起来，顿时女生们一片惊呼“好高呀！”

我本来因为肿瘤压迫，右胳膊已经抬不起来，走一步都喘，可那时突然行动自若。和男生拥抱两人扭扭捏捏，旁边人都在笑。我突然转向身边的女生小晖，说：“我也搂搂你吧！”说着一把搂住，她在我怀里挣扎，像被捞出水的鱼儿一样扑腾。这一搂完，我就开始挨个“进攻”，顿时女生们在周围窜上窜下，像鸡笼里到处扑叫的小鸡。

我把能找着的人全搂了一遍，包括老师。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我被推着往楼里走，还在扭头想看清每个人的面孔，他们都是笑盈盈地在挥手。

后来看录像时，有家长问我是不是有生离死别的意味在里头。我笑答不是，是怕以后没理由搂了。

手术的时间越来越近，我的情况也越来越差。饭是一点不能吃，我享受着皇帝级别的待遇，桌子上摆满佳肴我也毫无胃口。又出了很多节外生枝的坏事情，因为胳膊抬不起来，大夫怀疑我脑转移，让我去做脑CT，但当时我不知道事情之严重。后来备皮时又发现我腋下长了个包，赶紧做B超，怀疑淋巴转移，气氛紧张。

妈妈说：“明天就要去除心头大患了。”
我说：“不是，是胸头大患，我现在的感觉，就像前胸有个大石头压着，肩上扛着个大扁担，后背有个大铁锤捶着。”

手术前一天晚上，恐怕是最难熬的，手上还在打着点滴，那是我最恨的东西。灯黑了，周围的病人都在睡觉，给我喝的灌肠的药水好像还没起什么作用，搞得我一会儿就得进厕所一趟，却都无功而返。我高烧不退，呼吸困难，反正所有坏情况我身上都体现着。

朋友钊子的妈妈这时来看我，我谈笑风生，这使她非常惊讶，钊子也发着和我一样高的烧，在家里“哭天抢地”。护士按照惯例会给第二天手术的病人发两片安眠药，因为怕他们紧张地睡不着，我说：“我还用这样！”但转念一想，此时不吃，以后就没功夫吃了，还是尝尝它的滋味吧，所以我选择了吃一片。
第二天，病房里挤满了我的亲人，我颤颤巍巍地去洗澡，结果鼻血又在狂流。我高烧不断，因为从当天0点就不能吃饭喝水，护士给我打上点滴，补充营养。爸爸拿来湿毛巾，在我脸上盘成个圈，像面包圈，又冰了头，又止了鼻血，就是形象太怪异。

马上就该“启程”了，我却关键时刻掉链子，灌肠药到这时候才起作用，爸爸只得拿着吊瓶陪我不断进厕所。我倒不怕别的，就怕在手术台上大小便失禁。
护士给我打防止唾液分泌的针，比较疼，然后就是被推着徐徐进入电梯。后来看《半边天》讲一个女士得癌症，节目表扬了她难得的上手术台仍面带微笑的精神。我看了不以为然，我所有的照片全都是微笑的，虽然，平时人们想象着，癌症即挨整。



进了手术室，大夫们在我脚上打上点滴，我估计就是它使我睡过去的。刺眼的灯就在头顶，他们让我再说点话，我就背了爱尔兰诗人叶芝的《When you are old》。事后想，我要是死在手术台上，那我光辉的一生干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背诗！

上午11点多我被推进手术室，直到晚上8点才出来。我的纵隔肿瘤被切下去了，右肺上叶切掉了，连中叶也切了局部。

当然，我到底是下了手术台的，被推出电梯时，麻药劲没过，精神还恍惚着，但能听见妈妈在叫我。做完手术的人要先进重症监护室，有人来看我，我还是对答自如，谈笑风生，只不过现在想起来都是只记得片段，不记得全部。比如我记得他们介绍看我的护工，我就问：“我是叫你阿姨还是姐姐呀？”
夜漫漫，我迷迷糊糊地说要喝水，但还是按规定渴了30多个小时，而我渴完之后最开始喝的水你们决想不到。那是妈妈从外面买的一瓶冰镇冰红茶，是我强烈要求的，我仰脖全喝了，感觉爽极了，然后马上开始难受，要吐出来，但也没吐。



因为不是突然醒过来，而是有一个从半醒到全醒的过度过程，我对我全身的管子不是惊奇，而是欣喜。长得像一个外星人，在口含雾化管的情况下更是如此。刚做完手术的几天感觉是不一般的，好像身体不属于自己，尿尿没有感觉，因为有导尿管；两根引流管插在体内，也无感觉；刚做完手术的人都极其痛苦，有的人直到出院前一天还是难以入睡，让护工推着床绕着屋子转，我一点疼痛也没有（当然听相声笑除外），这福气肯定是天赐的。

朋友将一个放了70多段相声的MP3给我，因为我觉得在监护室几天得多没劲呀。结果有了它还真有劲，有劲得我常常狂笑不止，搞得伤口剧烈疼痛，为此痛苦不已，常常一段相声只敢听一半，到了那个会搞笑我的地方就和它挥手告别。有一次我笑得血氧饱和疯狂下降，得让医生抢救。

在重症监护室呆到不用监护了，就进了一个二人间，那个二人间的另一个老病人已经知道我的“事迹”，我还在监护室时就在门口向我遥望。我与他们一家很和睦。他在等待手术，后来他做手术躺到床上要被推进电梯时，我还给他们一家照了相。

手术后的故事同样多。当我拔得还剩下一个管的时候被允许下床，在屋里稍稍走动。我坚持不让护工扶，努力站稳，享受了一会儿“腾云驾雾”的感觉，然后转头出屋子去楼道散步了，当别人还在被搀扶着一步步在楼道挪时，我就应该算是大步流星了。当时天儿正在紧张准备高一期末考试，我就有心给她打个电话，帮她轻松一下。毕竟我已不是我。

拨了号码。“喂？”正是天儿的声音。
“喂，”我故意说，“请问天儿在家吗？”
“哦！”她一惊，“稀客稀客，有失远迎。”用一个“稀客”轻松化解，生死间的这般沉重被她搞得犹如老友小别重逢。好一个天儿！
我大喊：“我的天呀！”她忙拒绝我这么喊，因为她不知道这是在叫老天爷还是在叫她。

术后第四天妈妈才告诉我，手术前后的波折，手术有多么的艰难，多么的复杂，我大喊：“为什么不早告诉我！”然后激动得快哭了的讲出一段话，妈妈在旁边记下来：

“我不怕死，我这十几年过得多生机勃勃啊，波澜壮阔。
这么好的故事你不跟我讲，你太不理解我，我只会高兴会大笑。
我这人不知道什么叫紧张，只知道什么叫激动。
上帝他会选人，他选我。因为他知道，人类只有我最懂得他的用意。
这样美的事以后再也没有了，我对这玩艺儿恋恋不舍。
上帝准备今年送一个金灿灿的肿瘤给一个人，送给谁呢？他怕胆小的人支持不住，所以接受这个肿瘤的人需要坚强。然而，坚强挺下来的人，留下来的只有平淡的忍受，所以要送给一个乐观的人，而乐观挺下来的人，光笑没有回味，他就准备送给我，我是超越一切的！
我把这叫享受。”

此后的几天里，我又陆续发过一些感想。令我妈妈大为心慰。她知道我是这样满意我的生活，并且这样大模大样地面对死亡。

我整日在楼道走来走去，身上耷拉着一个袋子，袋子那头插着一个连接到肺里用于排肺液的管子。大夫让我练练吹气球，鼓鼓肺，练肺活量。于是我就每天都吹，过去我不会吹气球，学校新年联欢会都是他们吹气球，结果这次我练得特好，经常吹爆。

后来拔管子的时候，我让爸爸全程拍下，朋友来家都会给他们看，当然得是有胆量的人，不过我觉得小孩都看得挺来劲。

大夫们很谨慎，拔之前做了各种测试，还让我再吹吹气球，于是我又吹，等吹鼓时我突然一松口，任着气球猛一飞出去。全场轰笑。

大夫突然喊：“大吸口气！”我鼓嘴。然后一根一尺来长的管子从我胸里拿了出来，真可谓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呀。现在我的胸前还留着两个洞的痕迹。紧接着大夫们看我伤口愈合的应该可以了，更何况小孩生命力强，应该愈合得快，就把我手术的线给拆掉了。谁知，化疗使得皮肉组织已与常人不同，拆线拆早了，伤口又开了，大夫们希望我能自己愈合，就每天死命往外挤血水，在用胶布把胸部勒得紧紧的，这时我都会拿一个小镜子反照下他们的操作情况。大夫直说我受虐狂。

大夫们又觉得我肺里积液没排干净，需要再抽一次。要抽的时候，他们拿被单把我眼睛蒙上，我给弄开，他们又给蒙上，我又弄开。操作过程是他们拿一个针插到我胸里，然后在针上又连一个针筒在那儿抽。这使我想起发病不久的那次胸穿。一开始大夫还只抽出气体，我说：“我能闻闻吗？好歹是我体内的空气。”“不行，臭死你。”其间他们还不停问，想咳嗽时说一声，因为那样就表明插到肺上了，就需要赶紧移开。接着突然，抽出积液了，他们就不停地把液体往碗上倒，抽出了一大碗液体。长得像绿豆汤。操作过程看得旁边床的一家人触目惊心。

接着说伤口的线。实在没办法，还是重新缝了一遍，不打麻药，期间我要求边缝能边听猫王的《温柔的爱我》。缝的过程还是比较疼，我真想大唱：“小妹妹似线，郎似针……”

真奇怪自己怎么事那么多。我曾听护工说有病人拆线后发现没长好，又补了几针，护工感叹这次她要受苦了。当时还觉得自己没事，结果自己也被整个重新缝了一遍。算是把手术能遇到的措施全经历了。

我在医院呆到最后真有些烦了。楼道的黑板上会写这周谁谁出院，老轮不到我。我天天躺在床上唱歌，调子是朴树的《生如夏花》，歌词却是自己的。只要一有护士进房间，我就开始声嘶力竭地唱：“我要出医院！就要出医院！啊！医院呆得没劲，好好回家玩一玩。”

快出院的那几天，我的身体好象也得知这个消息。原本因为缝愈伤口而极其小心，背驼得头都快沾着地了，现在也挺笔直了。早上一醒就兴奋地到园子里去散步，在棵棵参天树下，空气格外清凉。

我们像过节一样，高高兴兴回到姥姥家，欲知手术后再一次化疗带给了我多少到现在还珍藏的“礼物”，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