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印度回来一周多了，一直没有写什么，也极少与人主动谈论印度。

 

从来没有一次旅行的感受如此一言难尽。记忆被无数截然对立的色彩、声音、气味塞得满满的，它们或是来自天堂，或是来自地狱，它们曾在那段旅途中毫无规律地对我的感官与情绪轮番轰炸，身处其中时完全无法预料下一刻会是心醉神迷还是抓狂崩溃，就算旅程结束，回望那些被记忆过滤了的画面，我都不能清晰地梳理我对这个国家的印象。

 

不过我很清楚，在那个下午来临之前，我已经陷入了轻度的沮丧。屎尿横流的脏乱差景象是预料中的，早就视而不见了；新德里伸手勉强见五指的雾霾和斋浦尔乱如一锅正在沸腾的粥的堵车是预料外的，却也不足以打击我的情绪；我是真的没有想到，印度的景点里会是人山人海！泰姬陵的汹涌的人头秒杀了我对墓室的好奇心，慕名前往传说中“清静”的旧都法塔赫普尔西格里(FATEHPUR SIKRI)，一进城就被停车场里的车辆数量吓一跳；从山脚湖畔第一眼眺望斋浦尔的琥珀堡的感觉堪称一见钟情，可通往停车场的过程堵得我毅然向司机申请下车自己爬山....... 进入堡内，更是满眼人流，要知道俺是个在欧洲小城里呆了十几年的乡下人，平时常在空荡荡的小巷里等半天就为给照片上添个人影平衡构图，眼前川流不息的人影实在让俺头昏眼花手足无措，一向痴迷建筑细节的俺，面对那些雕梁画栋都完全失去了拍摄兴趣。

 

从琥珀堡出来，再也没心思奔赴下一个景点，决定在山脚下的巷子里随意逛逛。说是随意，其实也是有目标的，据说那深巷中藏着一个连LONELY PLANET旅游丛书都不曾介绍过的叫做Panna Meena Kund的古井，被一些与之不期而遇的游客称为“斋浦尔隐藏的宝藏”。

 

 

下到山脚遇到的第一个巷口，一个女孩在庙外的水井边打水，看到我的相机，动作立刻欢快生动了N倍。不想按完快门她就张口要钱，弄得我兴致索然。

 

 

路口一左一右两座庙宇，那座规模稍微大一点的显然颇有吸引力，一行四人不约而同地踏上了它门前那一长串台阶。

 

 

刚进了庙门，便看到一条大黄狗四脚朝天地在院子中央睡成一滩烂泥般。三个男人在墙角里洗澡，一个女人走过去冲了冲手，然后潇洒地把手上的水珠甩向四方。明朗的阳光下，女人艳丽的纱丽、男人黝黑的肌肤、还有那些在空中划着抛物线的水珠，都闪闪发光。

 

 

这是一座典型的印度庙庙宇，大殿的后方几个连体的锥形塔如同硕大的玉米棒子，上面的每一颗“玉米粒”都被精雕细琢成了丰满的舞蹈女人、沉稳的大象或者神秘的面具。

 

 

大殿门口，一个神秘的白胡子老者目光深邃地张望着。壮着胆子对着他拍了一张，老者全然视我为无物，淡定转身到庙里去了。

 

 

整个庙的院子原本就比周围民居地势高一截，而大殿的入口又比院子高出一截，兴冲冲地正要拾阶而上，已经在殿门口晃悠的风同学提醒我：脱鞋！！于是脱了鞋，让我当天才第一次穿的新袜子与这神圣之地开始亲密接触。

 

大殿门口有小亭子，亭子的立柱上也布满了浮雕，比“玉米粒儿”们上的浮雕更为精细生动，连用的石料好像也更白更有光泽些。先拍了上面一张，然后走到亭子的最外沿，准备拍一张浮雕细节与远景小镇相映生辉的杰作。就在我举着相机移步靠近浮雕仔细对焦的时候，忽然觉得脚底轻微一滑，一股凉凉的感觉向脚心袭来。我抬头看了看天空，已经猜到是怎么回事了，但我还是一手扶着那原本被我当做模特的丰满性感的石头美女，优雅而缓慢的向后抬起了我的左脚----在我那艳黄的新袜子的中央，是块比一元人民币硬币略大的绿白相间且不失湿润的痕迹：没错，我踩到鸟粪了！！！

 

我就穿着那被鸟粪“印花”了的袜子，走进了神圣的大殿。大殿是没有窗户的，所有光源都来自并不宽敞的大门，显得幽暗而神秘。刚进去觉得黑乎乎的，两秒之后眼睛适应了，看清了四周立柱上身段妖娆表情凌厉女神像，还有女神头顶上正在悠然排泄的胖鸽子。连女神都是这样的待遇，踩着鸟粪的我应该觉得无上光荣才是。

 

那个白胡子的神秘老头就坐在大殿深处，手里拿着个铁皮小盒子，里面放着些红色膏状物体。他把小铁盒递到我眼皮下：“这会给你来好运的。” 我顺从地半跪下来，那苍老冰凉的手在我眉心轻轻碰了一下，起身出门时，我的额上已多了一点幸运的朱红。

 

出了大殿，我给那双穿了半天的新袜子拍了张纪念照，然后把它们塞进了庙门边的垃圾桶。一个戴眼镜的印度中年男子对我说“对不起”，我有些莫名其妙，他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呢？是因为一个外国女人在他的国家损失了一双袜子么？其实在我平时居住的意大利，如果鸟粪掉到谁的头顶，人们就说这个人要走运了，要遭遇爱情了：）头顶和脚底多少是有点区别的，不过终归应该是运气吧，此时我的眉心间还多了一点鲜红的运气，双份运气让我不自觉地微笑起来。

 

 

 

出了庙门，目不斜视直扑小巷更深处。 同伴们问：“还要往前么？” 我毫无商量余地地答到：“我要去找那口井。” 那三人都是好孩子，虽然他们根本不知道我说的井是个啥玩意，也全无异议地跟着我钻进了更窄的小巷。

 

走到巷子拐角的地方停了下来，调动脑子里对谷歌地图的记忆猜方向。恍惚好象有人在说话，却不见人影，正在继续张望，风同学说：“人家在问你要去哪呢！”我这才注意到，旁边的墙上蹲着个人。

 

“你们想去哪里？”墙上那个人又问了一次，是个皮肤黝黑的小伙子。

 

我要去哪，网上攻略说那井相当冷僻，即使说名字问当地人也大都不知道，最好是拿着图片问人。我特意把图片存在了手机里，可我不能把我的IPHONE5扔到两三米高的墙上去。手忙脚乱翻出预先写的行程，结结巴巴念到：PANNA--MEENA-KUN.....D。小伙子把手一抬：就前面左边那个院子，进门就是！

 

 

 

 

终于见到了那个阶梯古井。与其说是井，不如说是个水池。池子周围的四壁上都是层层叠叠的台阶，四角上分别有一个小亭子，朝南一面还有一个象舞台一样的小拱廊。古井周围几乎不见一个人影，神秘静谧一如我的想象。只是此时大半个井都背光，拍照很难找角度，我站在水边纠结的时候，听到有脚步声从头顶传来。

来者正是给我们指路的那个小伙子。

 

“嗨，怎么样？ 你喜欢它么？”

“喜欢，很喜欢，我特意来找它的啊！”

“要我帮你拍张照么？”

 

那一瞬间，出发前被无数亲友们叮嘱的话从脑海里跳了出来：“印度？注意安全啊！！！！” 这小子看上去身高马大动作敏捷，别的不说，万一他拿着我的单反相机拔腿就跑，我就彻底悲剧了。

 

“我的朋友们呢？” 我问。

“在上面拍照呢！”

我抬起头，一个人影没看着，但好像听到窗子和肥安的声音，似乎又有更多的人正走近这井。于是把我的大单反递了过去：“你拍照水平好么？” “我以前是摄影师。” 哦，还有这等好事？

 

 

看到他给我拍的第一张照片我就乐了，画面上差点没找到自己在哪里。 “我还拍了你的朋友，你看这张！” 我一看，一大堵墙占了几乎整个画面，依稀看到上面有个芝麻大的绿点儿。凭着那绿色的色调，我总算看出来那是个人，应该是穿绿外套的风同学。

 

这是摄影师？我赌他不知道我的镜头会变焦的。难道是专玩定焦头的大师？怯怯地说：“你能再给我拍几张么，你可以转动镜头这个地方，对，这样可以拉近拉远......”

 

变焦的结果似乎更灾难，画面完全谈不上构图，还敢自称“摄影师”，哼。我还没说啥，小伙子开口了：“前面有个庙，比这个更好；再前面有个博物馆，然后还有个湖。” “我不想看什么博物馆，庙我们刚才也看了两个了。 ” “可那边比这个井更好看。我们先去看那个庙吧！”

 

我故意磨蹭着拍照，盘算着如何甩掉这个冒牌摄影师。可他看上去似乎耐心很好，微笑着站在古井的出口处等我好半天。

我终于放下了相机，小伙子说：“我们去看庙吧！很不幸那庙现在暂时不用了，因为它塌掉了，不过它还是很美的。”

我有些阴险地问：“为啥塌了？神生气了？”

“是，神生气了。”小伙子浅浅一笑，我发现他的牙齿很整齐很白。

 

 

那个庙果然很不错，是一组结构和空间都挺有变化的建筑。只是没有广角很难拍出它的真实面目，我绕着它转了好几圈，只拍了一张我的朋友蔷薇窗的工作照。一抬头，发现那小子正安安静静坐在废墟的角落里看着我。

 

或许他是那家博物馆的人，等着我们拍完庙宇就拉我们进博物馆？还是附近哪家卖纪念品的小店的店主？看来不给点小费是没法把人打发走的了。我摸出了100卢比，朝他走了过去。

 

“拿着这个，谢谢你指路。不过我想你可以不用陪我们了，我们随便逛逛就好。”

小伙子笑着摇摇头。

我把钱往他手里塞：“没事，拿着吧，给你的。”

小伙子还是摇头，还是笑，什么也没说。

我讪讪地把钱收了起来。努力找话给自己台阶下：“可我不想看博物馆。”

“那我们去看湖吧？”

“远么？太远就不去了。我可累了。我今天上午六点钟就起床了。”一向女汉子，头一回装作弱不禁风。

“现在才下午两点半，你没多累吧？ 那湖很美的，有山，有宫殿，有城墙........”

好吧好吧，好容易装一回软妹子还失败了，自认倒霉吧，跟他走就是了。

 

此时我们一行中的公关大使肥安小姐出马了：“你是本地人么？”

“对，我就是这个镇子上出生的。我在斋浦尔工作。”

“啥工作？”

“警察。”

“警察？那你的枪呢？” 肥安追问。

“今天星期天，我不工作。枪在家里。”

老天，我这什么眼神啊，差点犯了贿赂警察罪！！把人当挣小费的黑导游、当拉生意的店主、甚至还担心过人家会抢相机，结果，人家是警察！

“你是什么警察啊？”

“交警。我负责斋浦尔火车站附近那段。”

“斋浦尔还有交警？我们昨天从风之宫回旅馆，本来只有十分钟的车程被堵了一个半小时！！”我不客气地吐槽。

“是，斋浦尔的交通状况糟糕透了，周末尤其糟。”交警弟弟保持着淡淡地微笑答道。那微笑真诚而温和，让我对自己之前的小人之心羞愧不已。

 

 

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变得清爽明快起来。几天来，我第一次拍摄路边墙上的光影。

 

头一天我们开车经过的小巷都满地垃圾，猪牛羊乱串的， 怎么此处的小巷，相比之下那么干净安详？

巷子里的孩子们也开始变得格外神气。

 

 

一群穿着纱丽的女人头顶大捆的柴火从山上走下来，她们说：“别拍照！” 不让拍就不拍呗，我一点都不介意，路的另一头走来这步调高度一致的五颜六色的一家子，已经让我的镜头够高兴了。

 

 

 

路边有很多猴子，各种淘气各种玩耍各种相亲相爱。连猴子都那么多那么自在的地方，踩到鸟粪太正常了吧！

 

遇到一群女人在晒太阳，五颜六色的衣服在阳光下煞是好看。见到我的镜头，一个个咯咯地笑起来，又想躲又想被拍。我冲她们喊：“你们真漂亮啊！让我拍一下吧！对，好极了。你.....就是你，你最漂亮了！” 女人们越发笑成一团。

 

我正忙着抓拍那些笑得横七竖八的女人的特写，肥安在旁边说：“哎，人家请你合影哎！快答应人家吧，人连‘求求你’都说了！”我扭头一看，一个年轻点的女孩举着个仿佛十年前流行过的手机望着我。啥，美女求合影？俺赶紧配合。

 

 

终于到了交警弟弟叨念了半天的湖边。

 

真的很美，静静的一汪水，倒影着周围连绵起伏的小山和山上高低错落的城墙、亭台和宫殿，湖心有小岛，岛上树影婆娑，时有鸟儿从湖面掠过。湖边的一个小亭子里，又有一群年轻女子在聊天，笑容都娴静而明朗。

 

尤其这个穿紫衣的黑美人，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明媚极了，让我忍不住对着她多拍了几张。 然后她问：“CAN YOU SEND ME A PHOTO？” 哦，想要照片，行啊，“你有邮箱么？ 有FACEBOOKE么？”我问。

 

都没有，奇怪了，啥都没有我怎么发照片给你呢! 警察弟弟开腔了：“她的意思是问你能不能跟她合影一张。” 啊？ CAN YOU SEND ME A PHOTO在印度英语里居然不是要照片是求合影！想起来前几天好几个女孩也曾向我提出同样要求，我还奇怪她们又不给联系方式我怎么给她们发照片！想想我这十几年来满世界晃悠，被路上的男士要求合影的事情并不稀罕，可十几分钟内居然被两拨女人求合影，这可真是新鲜事。

紫衣女孩把她的手机递给了肥安，而我把我的单反递给了警察弟弟。

警察弟弟不负我望地再次证明了“摄影师”一说是个美丽的谎言，那样糟糕得离谱的构图，一般人真是想拍都拍不出来。这个热爱家乡的小镇文艺小警察只是想用这个谎言做引言，好向远方来客展示自己故乡的魅力吧！

 

那个下午，是到印度后第一次感到如此温馨、悠闲、安逸，好象心终于渐渐静了下来，开始找到了旅行的感觉。

 

与警察弟弟告别之后，在车水马龙的大路边眺望群鸽狂舞中的琥珀堡和斜阳映照下的湖心旧王宫，都能对身后的混乱喧嚣视而不见了，我的眼里，只有一片澄澈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