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秦岭【二】
我们的火车向西动了,它要一直开到遥远的宝鸡。这个名字我似乎有个地方不适应,知道一点却又更陌生。
在一个同宿舍同学的相册上,我看到了宝鸡城。是在城郊的一处山坡上照的。季节是冬天,近处一片萧疏树木,远方城市的楼群隐现。天色隐晦,一个少年站在树丛后面,神情有些忧郁。可就是这片隐晦的景致,是我没有见过的,家乡没有这样整齐的树丛,和远方楼群的背景。少年忧郁的神情和清秀的面容,也是我不曾熟悉的。少年也就是相册的主人,现在已经长得高出我们农村来的同学一头,清秀的脸上留了一点小胡子,熄灯夜话的时间,对我们讲着当年他母亲出差带着巧克力回来,而他竟然不认识,也并不觉得好吃。我听着,心里想到的是我八岁没见过灰面,以为面条就是母亲手里的竹条子,因为大人把打孩子叫做下挂面。后来我见到了面,知道灰面其实是白的,越好的灰面越白。那是一个回忆饥荒的晚上,其他的夜晚,他谈到自己在紫藤园里接吻的体验,说那个女孩是个老手,接起吻来比他还熟。那女孩我见过,小巧清秀的,似乎是在梦境中才会出现,曾经来宿舍取过他的脏衣服去洗,我听到这里就嘴唇发干。这是一个只有他们能发言的话题。我知道即使不是西安而是宝鸡的同学,跟我们之间的差距也是遥远的,我们表面上住在一个宿舍,混用热水瓶喝水,他们还称赞我的黑漆大木箱,说土漆的质量好,实际上我们过的还是完全不同的生活。一个人出生之地实际上已决定你的一生。
上高中时,老师整天在号召要过秦岭。过秦岭是好学生和差生的唯一分界,是成功和失败,好命运和坏命运之间相隔的绝壁。我们所有陕南的学生,都面临着这一问题。而对于一个宝鸡或者咸阳市的学生来说,即使不是出生在西安,这堵绝壁并不存在。那夜我却初次知道,这道障壁不是那么容易穿过的,即使经过好多次穿越来回。
从来没有在一片平地上移动这么长距离。整个白天,在没有变动的阳光下。泥土干燥成粉,没有一丝水分,脱离了“泥”的感觉。每过一段距离,有条小路进入地块,伸入看不见的深处,唯一区分界限的地标。路口有微小的塑料袋,或者孤零的小树上,搭着一两绺黑色碎布条,像是预兆。这就是关中么,捧起一把土,将从手背完全漏下,手心不余气味。和那天晚上不同,不会有任何的机会,和幻想。我永不会进入那些村庄,无法安身立命。
土地深处似有闪光,金属的半圆外壳。这里的一切或将改变,我想到在西安城南看到的一个雕塑展,用烧灼的塑料,大师或塑胶厂工人顾德新。永远不会理解那些扭曲的形状,却无法消除,连同“大师”的名词。
我没有看到照片上的树林,甚至那座山坡下的城市,只是在一个站上停了很长时间。换车头,转向南方,进山时候天已经黑了。一进山地,感觉和在关中平原上完全不同了。火车像是被黑暗冻住了,开得越来越慢。路上出现了积雪,有的变黑了,有的还是白的,只是依稀看得见。过了很多洞子,但是我还来不及有像画上那样的感觉,因为最突出的是巨大又有节奏的哐啷哐啷声响。偶然走出一段隧道,路线像是一条迂回的蛇,车头要接着车尾了。火车越来越慢,终于在一段缓慢的上坡路停下。
不知道它为何停下来,也没人想去问,大家只是顺从着火车呆在这里。车厢里有昏黄的电力供给的光,此外一切是死寂,列车完全失去机械的动力。灯光模糊照亮了一方扇形的雪地,露着一些枯草,此外是无边的黑暗,不知道我们是在怎样的山地里面。车上车下同样安静了很久时间,但是列车始终没有动静,人们就活动起来,说话,试图走动,打算去上厕所,过道上都挤满了人,活动起来是很难的。有些邻座的人互相招呼着,一起使劲往上把关死的车窗提了一两个档,因为停下来之后,透不进风的车厢气味已经浓郁得难以忍受,超过了寒冷的考虑。
人们很快发现,上厕所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不仅过道上塞满了人,厕所里也挤着几个不愿意出来的人。他们勉强地侧身让两个男乘客撒了尿之后,就再也不情愿了。女乘客们更是毫无办法。既然列车毫无动静地停了这么久,看样子它还会无限地停下去,有几个小伙子就把车窗提得更高一些,在同伴的帮助下跳下车,奔向雪地上去解决了。他们方便之后,还站在雪地上溜达溜达,松快一下手脚,然后才被逼人的寒冷催上车来。更多的人效仿他们,那些矜持的女乘客也耐不住了。
女性自然要蹲得远一些,忐忑地走到雪地可见的边缘,找到一处石头或者草丛的掩护,遮住了身体,脸却需要露出来,盯着火车。有一下,火车突然“哧”地冒了一股气,动了一下。雪地上的人立刻站起来,慌乱地朝列车跑来,被同伴扒拉上车,我从来没有想到她们有这么快的速度。但是人上车之后,列车又沉寂下来,再停了两个小时。
没有人敢于再下车,车窗也关上了,车里正在冷起来。到后来先前积攒的热气消耗光了,座位和车厢板变得冰凉,坐在车窗旁边的人受不住了,和靠里的人调换座位。蜷坐在地板上的人站起来跺脚,大大小小包裹被打开,能找出来的衣服都披上了。关上的车窗结了厚厚的雾气,外面一点也看不见,手指按上去会黏在上面。没有人说话,似乎已经放弃了车子会开动的希望,多数人半闭着眼睛想要睡过去,可能是希望醒来是车子开动了。就在这样的寂静里,事先没有任何通知,似乎和我们这些车上的乘客完全无关,火车启动了,继续在黑暗中穿行,多数的乘客对此并不知情。我很快又听见了隧洞里哐啷哐啷的闷响,却实在无法想象出那副画上的全貌。第二天早晨,我们已经在汉中盆地的田野上,有些地方的泥土没有完全上冻,太阳出来后现出松散的形式。
后来知道,那趟车晚点了九个小时。
从安康过去的火车,最早经过西乡。车临时停在半途。
在中文系第一次文学社聚会上,我朗读了那首诗。山随着火车前行,忽然歇脚凝固了,留居于此,像是家乡农民,住在地窝子之中,走出来看见星星,却不会越过祖辈地界。麦地深青,是不可复制的陕南颜色,足以遮掩行人。这里比关中深得多。似乎有种预感,在太过久长疲惫的旅程之后,可以就此下车,在其中找到归宿。那首诗得到了老师和同学的称赞,以后我却不想写这样的风格。有一种东西阻止了我,它成了再也不会重现的偶然,就像第一次乘火车的途中记忆。
铁路折向阳平关,北上经过凤州,我一直认为是甘肃地界,似乎是诸葛亮收姜维的地方,北上到达宝鸡。经过凤州的时候,一般在深夜。
我喜欢在晚上数经过隧洞的卡塔,和白天似乎不同,更完整、确定又轻巧,有人在蹲着拉长的自行车链条,总是轻巧和沉重的轮回,一轮之中不经意已跑出很远。车厢里灯光稍稍暗下去,隧道壁上的避车洞就现出来,大小相间刻划的一个个圆弧,依次向远方排列,是深处的另一种洞穴,明明没有多深,却有无穷去向。
我总想看清楚,黑暗又含微光的避车洞里是什么,或许完全不同于外界的东西。
有时洞里一点火苗,似乎有人匿在那里,和我们完全不同的人,道路去往不可企及的深处,我们的人生路不会交叉。但我仍对他们抱着深深的好奇,他们是从何出发,走上岔洞的道路。
后来有过几次,清楚地看见有人蹲在洞里,抽着烟,手上拿着铁铲,是养路工人。我仍想象先前隐匿的火苗,属于何种的族群,也许比我们更微小,深默,保存我们遗落的路径,或许只是依稀的线索,却仍旧值得付出一生。
冬天,车窗下看出微茫的雪地,灯光掠过稀疏的草茎,有一条线循着铁轨前行,被照亮了一瞬,又随世上的其它景物消逝而去。那时候的火车显得高,所有的景物像是在铁轨很底下。沉重的车窗是上下启闭的,要两个相对座位的人用力一齐使劲才能够抬起。车窗落死之后,玻璃上一层浓雾的隔绝里,是凝固到窒息的闷热,时间和呼吸一起近于停止了。只有多余到无法容纳的人体,会汇聚成这样的闷热,不能叫做臭,只是一种完全使人体失去感觉的东西,从嗅觉、舌头到毛孔。这一刻似乎生命或许就在失去知觉中慢慢消失。多数人歪斜的口鼻,确实像是已经昏迷。我坐在过道的一张皱报纸上,把鼻子埋进啃了一半的苹果。这个苹果里保留的新鲜气息,这一刻存续着我的性命,就像在皮鞋粘胶车间里做工的老乡戴着的氧气面罩。我不知道一个苹果里能保存多少新鲜,能够让我的生命存续多久,直到白天来临,终于在一个小站上可以用力抬起车窗,让凛冽却是拯救的雪地空气能够透进来一小会。
有次,我的对面是一位坐在粮食口袋上的老人,半夜时分,他从座位下的另一个袋子里掏出苹果,开始一个一个地吃起来。他不像我那样把脸埋在苹果里,要保持一点不同。他只是一个个地吃着那种十块钱一小袋的苹果,像在其它时候的完成任务。他那样不紧不慢,一丝不苟地从小口袋里掏着和吃着苹果,似乎在做着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却又完全和他本人无关。
有一些无座的人拿出几张报纸,用很敏捷的姿势,倒退着躺进了三人的座位底下,整晚再也不出来。根据我在中学学到的二氧化碳重于氧气的知识,座位下的空气比车厢上部更为缺乏,他们在那底下是如何度过缺少呼吸的夜晚?或许他们根本就是在休克中度过旅程,只是在到站前及时醒过来,背起编织袋和脸盆被子下车,这又是一种怎样的能力?我知道我虽然与他们同坐,却永远不会拥有这样的能力,我一次也没有躺到位子下面去,一次也没有跟随复活过来的他们下车,走进地垄深处的生活。我不知道他们的来源和去向,就像对于车窗外地上被照亮了一瞬,随即消逝的草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