锻炼
(2011-08-21 09:49:37)
标签:
杂谈 |
爬上6楼,按下门钮,发出一阵急促刺耳的铃声,完全没有想到会接到一副电铃上。
老人把我让到靠南的居室,屋里摆着两张床,一把桌子,我在桌边坐下来,看到我对面的床上蚊帐下躺着一个年轻人,穿着短裤。他若无其事地躺着,一时没有起身的意思,我想这就是老人神经出了问题的儿子了。
过一下他却起身了,坐在床上,望我,我也望他,他的眼睛里没有智障人士的那种呆滞,但似乎又和正常人不一样,让人不知道是否该开口打招呼。再过一下他就下床了,穿上了外面的短裤,我想到先前实际是他很少见到屋里有人来,无从反应。下床之后,他先去了厕所,我见他很熟练地开灯和关门,看不出和正常人有什么两样,除了异乎寻常的沉默。
老人在桌边讲了过去的事。他是北京大学物理系的学生,57年成为右派,送农药厂劳动考察。64年,他和厂里的一个女工结了婚,65年生下了这个大儿子。文革开始,他作为牛鬼被撵出红海洋北京城,落户到老家辽宁海城的农村。当时家里已经没有人。老人带着妻子、两个孩子住下来搞农业,但不甘心。
第二年冬天松花江加了冰,他像那时候许多做走私生意的小贩一样偷过了冰面,摸进朝鲜的一个村庄。他的意图是找机会去南朝鲜。结果他被交割了回来,坐牢8年。
坐牢期间,无法维持的妻子带着两个孩子嫁给了别人,身为北京人的她,把后半生留在了海城。时处文革期间,大儿子没有上小学。等到老人坐牢出来的时候,他不会回答1+1=几这样的问题。更重要的是他不说话了。老人说,儿子不是不会说话,他听到过儿子唱歌,东方红,唱得很完整。但是他不说话了。
老人说,不知道这8年里发生了什么,他没有去问。
老人落实了政策,把两个儿子带到了北京的工厂。他带着儿子去看医生,做脑部透视,医生说你孩子大脑没问题,就是没教。他不是聋人,也不是哑巴,你说话他听得懂。他就是不说。老人说。
以后老人找关系把大儿子安排进了厂里,分到行政科,做扫地提水的杂活。儿子干得很好,一干十年。后来又负责扫马路,看院子。儿子的院子看得很负责,一定要等到最后一个人走了,他才下班回家,一般是早上六点多去,有时晚上九十点才回来。
后来农药厂破产了,老人此时已退休,儿子被厂里要求辞退,补发2000元钱。为此老人打了一场官司。些许有昔日同学帮忙,办成了病退。从此儿子一直呆在家里。老人落实政策后成过一次家,爱人也在90年代去世了,小儿子长大后另成了家,开出租。这幢二居室里剩下了老人和大儿子。
儿子从卫生间出来了,似乎在里面呆了过长的时间,冲水的过程也比较长,似乎很认真。他拿起柜脚下并排放着的两只暖壶中的一只,揭开壶塞对着嘴喝水。我注意到桌上和其它地方没有水杯,看来父子俩的杯子就是这并排的两只热水瓶,比通常的热水瓶要小,不知是否经过改装。老人后来意识到了杯子的问题,他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冷藏的康师傅矿泉水,说是这很便宜,又找出一袋子一次性纸杯,塑袋上黏了一层尘灰,说明很久没有来客了。
老人和我谈话的期间,儿子坐在床上。显然他没有离开父亲所在的屋的意思,虽然那些年里他曾长年的一个人看院子。老人说,老是呆在这屋子里不行,过十天半月,他就要带着儿子出去走走,爬爬西山什么的。也带儿子出远门,但他似乎还挺恋家的。两天在山上他很高兴,到了曲阜去看孔庙,他就不行了,虽然不说话,但吃不下睡不好,只好带他回来。不知道这么个家他觉得有啥好的。老人说。
我很快发现了儿子的另一个习惯,他吐痰的频率超出正常。过上一分钟甚至半分钟,他就会走到开着门的卫生间前,搜着喉咙,对着里面大声地吐痰。这和他先前规规矩矩冲水的感觉有些相反,我总觉得卫生间地上被他吐满了痰,至于很不堪。除了吐痰,他就是安静地坐在父亲背后的床上,但外人来访仍旧使他不适,他找了一把大剪刀,坐在床上剪脚趾甲。过了一会,他剪了一次。我想这是他日常的一件消遣,他的手脚指甲一定是剪得非常整齐,一直贴到肉,以致让人有些担心。
中间他去了一次厨房,隐约听见那边有动静,后来知道,他把中饭碗洗好了,老人去检查后表扬了他的勤快。因为谈话进行得漫长,老人又吩咐了他什么,一会他拿出一把四季豆,蹲在地上开始掐筋,大约是准备晚饭的菜。掐完这一把之后,他又拿出更多的,恰好了装入一只塑料袋。我和老人的谈话也到这时差不多结束。老人说,每到下午四点钟,他会带儿子去小区健身场锻炼。
出门之前儿子上了个厕所,老人让我也上一个,开始我犹豫,后来还是决定上一个,才发现地上并没有痰的痕迹,看来儿子站在门口吐并没有什么问题,他总是很准确地吐进了马桶。老人让我不要管冲水,他回头会用污水来冲,每周他都会储存一大通污水,我看到了卫生间里的那只大桶,这会桶里的水用完了。儿子刚才的也没有冲。
我们经过一段路,到了健身场地,附近有一个托儿所。这一片小区,由原来农药厂、劳改局和别的单位的家属院混成。场地上已经有一些孩子在玩,老人说今天晚了些,托儿所的孩子们出来了。儿子看着这情形,似乎有点无措,老人让他先在一处练仰卧起坐的器材上锻炼、这种器材的用法,我是费力才搞清楚的,我看儿子很熟练地把脚伸进固定的缸子下面,一起一坐练了起来。
我和老人走到另外一处健身器材,地上有几个活动的小圆盘,中心是一个轮船方向盘之类的东西。老人早年是在东北的大连商船学校轮机系上学的。我一直以为这是个锻炼腰部的东西,没想到老人袖手直立在小盘子上,一用力悬转了起来,很悠然地转了几个圈子,这是我做不到的。老人说,这是练平衡的,你不锻炼当然不行。老人80岁了,上下楼不费力。10几年以前,他在已故牧师袁相忱的白塔寺教会受了洗。。
儿子从仰卧起坐的器材上坐了起来,他旁边的器材上也坐着人,但并没有练。他往这边看着,老人招手叫他过来。他站上了器材,我没有想到的是,他一放手,和老人那样悠然地悬转了起来,只是每转一圈会轻触一下中间的方向盘,动作很轻,都说不上他是在扶。他的身体挺壮实,也不算肥胖,和很多智障人士一样,神情看上去是个少年,似乎一种正常人无从领受的恩惠。
自从走出六楼的屋子,他没有吐过一口痰。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