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长风沙
(2010-06-01 22:0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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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唐代诗人崔颢写了千古流传的《黄鹤楼》,使后来者李白发出“眼前有景道不得”的感叹,并且到远隔千里的金陵凤凰台上做了一首有模仿痕迹的怀古诗。鲜为人知的是,崔颢作为知名的艳情诗人,还以金陵的一个小地方长干里为题,写了一首少年男女相悦的情歌,这首歌同样被大诗人李白模仿,写了一篇题目相同却出名得多的诗,其中有男孩骑着竹马而来,与女孩绕床抢夺梅子的情节,好比今日少男之踩着滑板而来,抢夺少女手中有超女头贴的蛋筒冰淇淋。青梅竹马的典故由此而来。
但青梅竹马只是故事的开头,就像对于李白,崔颢的诗只是个开端。他注定要将这初恋的开头延展为理想主义的结尾,进入民族精神世界的深处,传达他对于自己民族命运的理解。
和崔颢的诗歌一样,李白的男孩告别少女溯江而上,却并非只是到达九江。在这样的距离上,可以产生恋爱之情和小别胜新婚的感受,却不足以生成理想主义的境界。李白的主人公去到了江水源头,古代人们以岷江为长江的正脉,因此生于眉州的苏轼,会说自己家住长江之源。去到这样遥远的地方,是按照当时金陵商贾的寻常套路,到四川贩运丝织品和其它货物,到下江获利。
看起来这不是爱情诗的路数。崔颢笔下的渔人,身份要比李白的贩布商人浪漫得多。李白则像是一个现实主义的诗人,忠实地描述着当时的商业情态。
数年之前,在自道生平和称颂家乡的《蜀道难》中,李白提到了蜀地最原始的名称:蚕丛和鱼凫。前者暗示着丝织业的起源。魏晋之时,蜀地的锦缎和刺绣已名重于世,需要设立专门管理刺绣的官员,成都由此成为“锦官城”。由四川贩运布匹到下江贩卖,成为大宗的生意。
蜀地的出产,不止是丝织品。前代的诗人左思,在《三都赋》中为我们指出了四川的稀有物产,包括生漆、桐油、犀角、金砂。这些物产和丝织品一样,大多不经颠簸,适合船运。但利润的另一面,是长江的艰险。
对于少年路途的艰险,李白仅仅举出了滟滪堆的例子。这样平实的语言,是为了着重于少女的离别之思,她是真正的主人公。离思中穿插了蝴蝶双飞、秋草衰败这样的寻常场景,也表示了“愿同尘与灰”的决心。但真正重要的信息,是一句隐语式的结尾“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
长风沙在长干里上游八百里。她为什么特意要到此地迎接?
仅仅是“不道远”,不足以解释深意。诗歌的前文想象五月涨水之际的滟滪堆不可触及,白猿哀鸣声达于天,透露出克制的悲伤情感。后代诗人苏轼则告诉我们,在金陵上游的南岸,有盘陀的石头,年代久远,随涛波出没。这首暮年离乡之思的诗歌里,提到这些“盘陀的石头”,并不是普通的江边岩石。
答案清楚了,女主人公前往长风沙,不是为了迎接爱人获利而归,而是因永无还期前往眺望。眺望之中的她变成了岩石,随江水涨退出没。这也可以看作是她与爱人的聚散,年轻的商人在滟滪堆失事,生命随江水而下回到故乡。
从长干里到长风沙,青梅竹马的初恋经由婚姻成长为生死不渝的爱情,中国式爱情的路径也就完成了。因为主人公是普通的商贾男女,更具有普遍性。但这并不是故事的终点。
李白没有明说的是,作为故事脉络的江水是一直流到大海的,而在不久以前的时代,产生了大海深处上达银河的传说。在另一些传说里,长江和天上的银河也是同一条河。在长风沙江畔守望的商贾儿女,也就和秦汉以来传说中银河相望的织女牛郎合为一体。人间的家常情感,出于执着的盼望守候,上升为星辰的象征,故事的主题这才真正达成了。
李白也就在这时真正超越了崔颢,讲叙了自己民族的历史。西方的史诗诗人铺叙战争,李白诉诸心灵。这个民族表面现实含蓄,内心却是理想主义的,如同故事里的女主人公,对命运兼具灵敏而坚定的理解力。
今天,三峡水库淹没了滟滪堆的陈迹,长江南岸的沙痕依稀仍可追寻。如同海德格尔所言,一个民族要把握命运,应当返回理解自己的诗歌。这也是李白在一千年前没有明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