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宴　by　山茶子

“这是什么？”
“……火。”
“什么用处？”
“烧……食物。”
胖厨子话音刚落我就给了他一锅铲，锅铲刚从滚油中捞出来，被打的人半边脸血红。
“总算不是畜生，还知道食物可以烧熟了吃。那怎么就没本事再进化得彻底一点？做得漂亮些？”
“好了，”老板娘挤进油烟中朝我绽放一个油腻的笑，“上将点名‘花宴’，快做吧，别和这些野蛮厨子斗气。”她用赶鸡鸭的手势和语气将那群愤愤不平的厨子赶出厨房，怕我差帮手，又推进来一个人。
“把烟熄了！”我头也不回，做好与烟鬼大吵一架的准备，谁知马上就听见地板上跺烟蒂的咚咚声，甚至有点踢蹋的优雅节奏。
“是，美丽的小姐！”然后一张可以算好看的嬉皮脸凑到咫尺，我那一铲子就是没打下去。
他也是厨师？实在和刚才那群人不同。我挺遗憾，这小帮工如果真想当厨子，过不了几年就会被熏成一块呆滞油腻的肥肉。

“笋片取蛋清过，炸七分。”“汆鸡脯。”“拿紫菜来。”他被我支使得手脚并用却还是笑得贼忒嘻嘻：“小姐贵姓？”“美丽的小姐，看你近火那么久都出汗了，让我来炸。”“休息一下，享用我专为你调的‘女士至上酒’吧？”
“闭嘴！”虽口里凶着，可是哪个女孩子会对这样的男人生气。我边将一片片笋片摆上碟，边顺手泼掉取过蛋清剩的蛋黄。
“那个……”他在背后说。
“丹崖夹石柱，菡萏金芙蓉。‘花宴’的每道菜都是一带诗的花。”
托盘转头时候正好对上他的目光：“美丽的小姐，我会摆，这种小事让我来。”
“NO。”我把盘子放他手里，“他们付的只是八瓣芙蓉的价钱，就这样送上去。”
“那边还有多的，摆上去吗？”他接过盘子，指指灶旁。
“你懂不懂艺术！”我拿铲柄敲他脑袋，“会破坏整体美的！”

“小荷才露尖尖角。”这是用白菜心平铺底，星点鸡脯作荷苞。他放下手边的活，重新擦燃火机点着一支烟。现在对他印象颇好，我欣赏着他整个手掌挡住嘴的抽烟手型，也再没异议。
“花自飘零水自流。”清汤上飘着一点紫菜，但是汤的滋味非凡厨几载之功。他的眉毛卷了起来——不，是我才发现他的眉角竟然是上卷，难怪带副玩世不恭的嘲意。
“唯有牡丹真国色。”大量淀粉过水后留下的面筋加杨梅蜜饯炸的甜饼，再加锡兰糖和食用色素，烘焦后取芯去外皮。他有点忍不住：“这‘花宴’打算卖多少给顾客？”
我平静的报出一个我认为与我的艺术相称的价目。
安静。只有火舔锅底的声音。
“把这几个胡萝卜剁成泥。”我轻轻拍一下他的肩。砧板上响起单调的刀声。我斩掉一个胡萝卜的头尾，切片后刻成几朵五瓣花，然后从他后面走近，轻轻地洒在砧板上。
“装盘吧。这是最妙的一句诗：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我想我是优雅到了极点，因为他握刀的手呆住了。
“美丽的小姐，再见。”他放下刀，朝意外不已的我鞠了一躬，消失在夕阳里。


海盗袭击了我们的餐厅，日日来点餐的上将躲在堡垒里不敢出来。当我发现一个曾经被我打骂过的同行也被抓上海盗船时才知海盗掳我不是为了我的厨艺而是美貌，一股强烈的被侮辱的感觉燃遍全身。
“我做的东西不是艺术吗？！”我吼着质问。
“哈哈哈哈，美人儿，你本身就是大大的艺术呀！”没有人认真回答我的问题。
愤怒委屈，宁愿往海中一纵了事。

获救本就有失望的不快，何况在获救的狼狈时与他重逢。虚弱的我用木勺划着碗里的粥却仍要嘴硬：“红椒切得太大，缨菜应该在第六对叶下掐断……粥也盛得过满。”我带挑衅地望着他，“没想到你也是个不艺术的厨师！”
抽烟的人本该一口黄牙，可他的牙齿白而齐整。他笑着夺过我手中的碗：“别生气，美丽的小姐，我这就给你换一碟那个什么‘零落成泥’来。”说着他真起身朝门外走去。
“等……等等！”
他早有预料一样的停住回头。
“拜托……请拿回来……我真的很饿……”我哭了起来，再也守不住我的矜持高傲。

“我想的也许和你不一样。”他吸一口烟望着夕阳西下的海面，卷卷的眉冲淡了深沉的意味。
“对我而言，用简单的东西给顾客美味营养的一顿饱啖就是厨师的艺术。”
“我遇到的客人多半落魄困顿。”
“……也许我说得不对，美丽的小姐千万别生气呀！”
“成日享受‘花宴’的人根本就吃不懂食物的味道，不珍视饱腹的感觉。”
“完了，又惹小姐掉眼泪了，我真该死！”
“……”
“话说回来，那盘胡萝卜泥其实……”

“你闭嘴！”
终于，吼一声后，我揪着他的衣领，在他胸前，肆意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