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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料到会是这样一个结局,但那牧师的日记,仿佛早就认定了一切。我仍然记得他宽大的手掌按在圣经上,默默诵读最后一段悼文的时候天空的情绪——教堂从里到外都是青色的,包括圣歌的声音,和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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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看似安于现状的人其实有他自己的苦衷,他不是不想换一种生活,只是祖祖辈辈的基业砸将下来,让他不知从何下手。”
************************铁匠·家乡·十六夜月*************************
(一)
七年了。当她走进我店里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我离开家已经七年了。
她穿了一条暗黄色的条形小裙子,紫色的紧身上衣,紫色的贴身裤子,紫色的鞋子;两条交叉梳着的辫子横搭在胸前,眼梢斜斜的上挑,竟似要粘上了形体几近完美的眉梢。再过七年我也不会认错,她就是七年前穿着露腿半截裤和长毛鞋在我店里偷草帽的丫头;当年我连人带赃将她一并抓住,却鬼使神差动了从为有过的恻隐之心,索性将草帽送了她。今日一见,这丫头眉眼虽还不离大体,却是越长越俊秀了许多,只是眼神里多了几分清凉;着装上改了大体,那顶草帽却依然扣在头上,虽然玛那树枝已零零碎碎的支棱出来了几根,可从我手里亲自编制的东西,走到哪里我也不会认错。
古怪的着装,一看就知道是从梦罗克来的。七年来我在这个热闹的普隆得拉忙忙碌碌的行走,家乡留给我的印象,却只剩下一箩筐的苛捐杂税了。而我逃离了苦海,同乡们不知生活的怎样,这个念头“唰”的灵光一闪,把我自己逗笑了——七年来,我竟头一次正式的怀念了一把家乡。
她看见我时愣了一下,却终究没想起来我是谁,我也无意去提醒她,那种乐善好施的事毕竟不会再发生了,走进我这个店里的人,无非只是个顾客罢了。
“姑娘想买点什么?”我张张罗罗的起身,往兵器架边走过去。
“拳刃。”
她的手一直隐藏在腰上的系带里,却隐藏不了那一身的阴冷之气。我做铁匠做了小半辈子,看人认兵器也判个八九不离十。这姑娘手里使的,定是把青蛇拳刃了。而在暗器上下毒,向来为皇城根儿周围的人所不齿,普通百姓也纷纷效法,所以在城里一直难登大雅之堂,价格自然也高不起来。边陲小城的姑娘,不知懂是不懂。
“这把白蚁拳刃,姑娘以为如何?”我估量了一下她出的起的价格试探了一下。
她不看我,在兵器架上缓缓的移动眼光。
“这把刺藤拳刃,姑娘又以为如何?”
我提高了一个价位,她转过头看了我一眼,眼中的冰冷瞬时透出点残忍,又去看兵器架。
我一凛,迅速转了转脑筋,片刻后从架上取下一把阳气四射的拳刃来,取下之时,刃脉的杀气便有些咄咄逼人。
“姑娘,你手中的拳刃看似阴气太省,虽伤人而无形而不易使人致命。看姑娘此番来是大有来头,用这把青古拳刃刚好适合,正面伤人,见者毙命。姑娘,我这小店可只这一把呀。”
她果然笑了。“多少钱?”
(二)
祖祖辈辈就这样下来,到了小四张的年龄竟也就认命安定了下来。铁匠、铁匠、铁匠,等上辈的铁匠安安静静的取了,留给我一身绝活的手艺,就等着我娶妻生子,发扬光大。整日在熔炉钱“乒乒砰砰”的执着着祖祖辈辈的梦想,冷不防一颗汗珠掉在手中的活计上,都滚出一道出人头地的期望“嗤”的升天。那日,三年多的等待终于将一把普隆得拉皇宫里送来的名刀“不知火”精练成功,整整哈哈大笑了一个下午,直笑到皇宫里派人来将我接到他们脚下才算安心。从此扎根在普城,名声手艺如日中天,忙里偷闲的时候便蹉跎一下,终于是完成了父辈的愿望。偶尔会发觉,出人头地了,也无非是个铁匠,那似乎仅仅是父辈的愿望,而不是我的。罢了,年轻时候想进皇宫做个骑士保家卫国的梦想终究幼稚的可笑,除此以外,我也似乎没什么非完成不可的信仰。如今做不成骑士,毕竟一个山野村夫进了大城市,见了世面开了眼界,安安稳稳的做起了小市民。
今天不知是什么日子,轮到我大发一笔。刚卖了青古拳刃,骑士团那大主顾又逛进来了。当初那把不知火就是她父亲派人送来的,如今七年过后她的兄长已然接替了其父做起了骑士团的团长,整天挎着不知火在城里飞扬跋扈;而她也遗传了一身糜烂的气质,没事就来挥霍。今次买把龙牙,另次买把亚蓝斯,据她说,也就是闲来“把玩把玩”。我心疼于我锻造的全城闻名的火属性亚尔特,就这样被她“把玩”进去,而传不到真正的骑士手中。毕竟和平的年代,你看不出骑士团那些人,哪些是有真才实学,哪些是只靠世袭的废物。
她如往日般心不在焉,进店也不下马,倒是摘了头盔,张扬起那一头象征高雅的紫色长发。我堆起笑脸迎了过去。
“小姐,今天想买点什么剑?”
她不看我,却不像刚才那姑娘般寻找武器,只是单纯的不习惯正眼看人。
“有没有新货?”
“小姐说笑了,我这店里的新货都是下人使的,小姐怎能看的中。”
她笑了一下,向兵器架上看过去。眼光突然凝在一把冷艳的发白的剑上停了下来。
“那是什么?”
我一惊,居然私下佩服起她的眼光。“小姐果然识货,这是小店刚刚打造出来的秘刀‘十六夜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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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从小在福堆里长大,在外人看来被娇纵的好比一座雕塑般冷冰冰硬邦邦,执拗的无法改变形状。其实那些雕塑原本也无非是一堆泥巴和石膏,被人拿捏成了,才改变不了。”
******************骑士·祈祷·血溅皇宫********************
(一)
每一天,我都是什么也没做就很疲惫。打着哈欠拖回屋中,已然是半夜,却舍不得让手离开那把十六夜月。脑子里不敢回忆那慈祥的牧师又似忠告,又似自言自语的呢喃,却一直惦记于那店家的称赞。
“不知火胜在刚正之气,这十六夜月却正好相反,是阴柔的及至。小姐使这把剑,定能达到剑人合一,甚至不输于令兄了。”
每隔几秒钟,我便让自己笑一声,头脑里突然闪出刚才在教堂里遇到那个女孩儿。从我记事时起就在那个教堂行走,认识的从来都是些皇亲国戚,却从未见过她。她仿佛就跟我一样郁郁不乐,只是身上透了点邪邪的边陲气味,阴冷的难以言表。她手上拿的,好象就是那把……
“小姐,你怎么才回来呀,又去教堂了?团长等了你一个晚了。”侍女看见我,匆匆忙忙的迎过来。
团长这称号真不辱没了他。他跟那个老头子一样不可理喻,甚至比老头子还要残忍。唯一不同的是,他从来都懒得和我吵架,但从来都和老头子沆瀣一气的和我冷战,来找我定是要我去和老头子道歉。明知道不可能,他又何必费力。
走进屋里的时候,他已经倒在我床上睡着了,鞋子也没脱,帘子也没挡,窝囊的像个孩子。亲情毕竟是抹杀了不了,见状我轻轻的退了出去,到他的房间里休息。躺下了,不忘把十六夜月放在枕边,不忘想想一脸慈祥的牧师。
他才是我想象中父亲的形象,不是打我出生就让我背诵骑士的八大美德,而是半闭的双眼一坐就是几个钟头的听我抱怨生活的无聊;不是我刚能玩耍时就给我套上盔甲让我随着军队开始训练,而是静静的给我忠告,教我颂歌;不是盼我长大了就可以威风八面统领全军,而是每日诚恳的默读圣经,为了祈祷,明天就可以过上我自己想要的生活。
让那个老头子抱着他的有出息的宝贝儿子见鬼去吧,等他一死,我立刻就离开这里。听说斐扬很美,还有很多很有味道的猎人小伙子;好象吉芬也不错,想去看看老头子口中异教徒是怎样的;还有梦罗克,很神秘的沙漠气候……
(二)
应了老头子那句话,“丫头聪明,却从不肯用功。”我即便是心不在焉的学了骑士那点本领,却也比那帮饭桶精通。正做梦在沙漠上怎么走也见不到城市,一点杀气就让我惊醒。我顺手抄起枕边的剑“倏”的顺过去,却也吓了对方一跳。来人快的惊人,我左点右刺击不中要害,几次却险些让他破了剑招。打着打着,发觉剑使着有些陌生,才发现是那把十六夜月,的确是把好剑,只是我平时鲜于出手,别人并不知我的底细,究竟是半斤八两。剑身美的紧,冷艳如冰,阴柔之气果如那店家所说,逐渐与我剑人合一,使我的躲避越来越轻盈,越使越觉得顺手,竟不想发出警报让人来支援了。而对方却吃力了许多,几十个回合下来,剑尖一晃在他腰间“呲”地划开一道,却叮叮当当掉下件物事来。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是什么东西,就见他飞快的捡起来,弯腰在我耳边“呼”的噌过。剑光之下,我在看清对方的脸的同时,也感到下肢一麻,来不及惊呼,只瞪大了眼睛,也碰了一下她惊讶的眼睛,就昏沉沉的,感觉要不醒人事。
是我今天在教堂里见到那姑娘。我失去知觉前,听到侍卫们终于吵吵嚷嚷的赶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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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便是你想象中梦罗克的风情了。人们被苛捐杂税压的抬不起头来,情人可能随时因此被拆散。他们很爱和平,却是很野性的,而这种野性葬送了其中一个美丽的姑娘。”
*********************牧师·悼念·光耀之堂******************
(一)
昨天来过那草帽姑娘,已经被曝尸城头了。她想刺杀骑士团的团长,却误伤了团长的妹妹,听说暗器上有毒,狠狠的扎在了小姐的腿上,她却死也不肯交出解毒草。于是为了保命,那小姐的腿,就此没了。
草帽姑娘昨天说,她一生孤独,只有两人临死之前可以记念。一个是送她草帽的一个铁匠,另一个是刚吵了架的情人。
“铁匠可以找到,情人可以和好,生活本可以更好,你却偏来寻找危险,何苦。”
她苦笑,“如果是简单的迸发式的吵架,我不必来这里冒这个险。牧师,有些事情你是不能理解,只有他死了,我们的生活才能安宁。”
我不想说破,即使她恨的人死了,这个世界也将由另一个他统领,百姓终究还是百姓,永远脱不了在我们头上的束缚。
“牧师,我给你说说他吧。他头发跟我一样是褐色的,脾气虽然有些暴躁,但很关心我,只有他关心我……”
她说完便走了,不等我回答。脸上表情如进来般冰冷,全无刚才提起情人时的灵光。
人死了,明明不必悼念,然而我所做出的光耀之堂,不能让人复活,却能让人的灵魂安息。我有圣水的祈福,却洒不到死去的人身上,只能看着她的尸体在风中摆来摆去,使我整日捧着圣经吟唱颂歌,衍成了个笑话。
其实牧师本是完全不必有感情留给向我们诉说痛苦与欢乐的人的,无论是痛苦还是幸福,都在他们身上流淌,和我毫无关系。我只能把他们往可以在死后进入天堂的道路上引领,而现世,谁又能企求到什么。就如那团长家的小姐,每日不可一世的招摇,不过是一个泥娃娃任人拿捏,只有在我面前,才松懈了下来。然而讽刺的紧,她居然替她最恨又最离不开的亲人挨了一刀,刺这一刀的,竟又是她最向往的地界来的人。这下没了腿,马没的骑,想必她父亲和兄长便不会逼她做什么骑士,统领全军了。想想都觉得凄凉,在外人眼里看来花一般的人,居然彻头彻尾的是个悲剧。
(二)
从此她不再来了,教堂里少了一份憧憬斐扬、吉芬和梦罗克的声音,城里也少了一个飞扬跋扈的身影。我找了一个傍晚,买通了一个侍卫,进皇宫里去看她。
她坐在椅子上,头发没梳理,眼睛也懒懒的睁着;墙上钉了一张她兄长的照片,已被她用飞标戳的千疮百孔。听说她父亲劝她去斐扬玩几天,她也只是冷笑。看见我,居然是那副熟悉的表情,淡淡的,眼睛似乎在很单纯的笑,仿佛等着向我诉说,或者等着听我唱颂歌。我喉头堵的厉害,说不出也唱不出,就这样静静的对视了片刻,她先开了口:
“梦罗克的服装真的很漂亮。”
我点点头,她突然笑了:
“牧师,我终于可以,不再骑马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乍听起来,笑的很开心;可这一笑,就再也没有停过。
出了皇宫,我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城墙。进来的时候还档在墙头的草帽姑娘的尸体,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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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侩并不是什么猥琐的行经,他们只是想让生活变的简单,那些只肯认钱的商人们,往往生活的很愉快;而对生活要求的太多的人,生活也会向他索取;相比之下,梦罗克人很无辜,他们达不到生活的点点滴滴,却又被贫穷攻打的全军覆没。”
********************铁匠·草帽·敛尸还乡********************
(一)
直到她的尸体上了城头,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字。天数多了,围观指指点点的闲人们随着越来越少,却改不了从大众人群里出来的称呼:客气点的,就叫“草帽姑娘”,不客气的,就直接叫“那女刺客”。我点了点店里的东西,已不见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值得大老远的带走了,只卷了几件衣服和防身的武器放在手推车里。墙角那把十六夜月我是吃个胆子也不敢带走的,却一直惊奇于那团长残了妹妹却依然红光满面,捡了妹妹的武器又送来精练。这秘刀转了个圈又回到我手里,就如同我念记着那日卖出那两件宝贝兵刃,一个没杀的了想杀的人,另一个竟没能保住自己的主人,到头来两败俱伤,越想越觉得是我兵刃介绍的差错,转来转去竟怪罪到自己头上来了。每次想到这都笑自己多余,我本只是个铁匠,买什么是顾客的自由,我哪管的了这许多了。打消了乱七八糟的念头以后,最后看了一眼屋里全部出自我手的兵刃,锁了店门,推上货车往宫殿去了。
(二)
运气好的了不得,到皇宫门口的时候,正赶上普隆德拉教堂一个牧师往门口的侍卫口里塞钱,省去了我扔钱去吸引他们注意力。那牧师掏钱的过,从怀里掉出一件物事来,即时他正往城墙上看过去,却没注意到。我怯喜了半天,以为是钱包之类,走进一看,却是一本日记。
大概这普城里认识我的人,都只认得我锻造和精练的手艺,却不知道我还可以如履平地的上了城头,壮大了胆子抱了那经过风吹日晒雨打的轻飘飘的尸体下来。即使我被宫殿里的人发现被杀掉,也不及当我看见那本是水嫩的皮肤已抽的如同树皮般惊猝;把她放到车里,我赶快用仍然别在她后背上的草帽盖住了她的脸,推着车一路狂奔,闭着眼睛努力呼吸了一口空气。毕竟这种舍身救人的事是不会再有下一次了,我只是心疼这草帽而已,不然我何苦救她下来。
马上要到南城门了,仿佛从皇宫里传出一阵毛骨悚然的笑声,我一个战栗停了下来,猛的回过头去,身后却没什么人注意我。天早已黑了下来,空气安静的诡异,那笑声越来越大,也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我摸了摸心脏,刚想继续往前走,手里无意拍到一样硬硬的东西,却让我回转身来,兜了个圈子绕回教堂。离教堂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就已听到颂歌和越来越大的笑声一唱一和,那高大庄严的建筑门口即便很晚了还是门庭若市。突然想起,明天是一年一度牧师赐光耀之堂的日子,等待了一年的人今天开始就准备起来。据说届时牧师会在地上放出一个闪光的、巨大的十字架,谁进到那个区域里,谁就能保证一年幸福、健康。我从没进过教堂,也没见过,更不知道准不准,只知道每年都有人受伤,有人死亡,有人一蹶不振,有人痛不欲生。这光耀之堂,也是有身份人的休闲项目罢了。
我还是不进去,把日记放在教堂门口的地上。从门外看,里面那牧师把宽大的手掌放在圣经上,口中默默念着一段悼文,教堂从里到外的气氛都是青色的,包括天的颜色,和他的脸。
这种拾金不昧的事,毕竟不会再有下一次了,他该庆幸他掉的不是钱包。我压低了帽子,推起车,直奔梦罗克的方向去了。
“人的生命是一个圈,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结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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