骂完了转回家里来，喝令自家的儿孙们说：“老老实实地种庄稼，别把眼睛蒙住了往火坑里边跳。”

　　可是，这有什么用呢？钱的诱惑大着呢，石泉城的人听着王顺兴和金积财的故事，着实被迷住了。

　　先是郭成和赵发跟着川里的包工头陈万德去了柳园，说到那里去捞盐。接着又走了李兴才、陈合川一帮子。八月里收了庄稼，招娣、银环、张三嫂这些姑娘媳妇也不安分了。

　　刘八气得在庄子骂：“都成了精了，啥事都没规矩了，谁家的姑娘媳妇出门搞副业？这成个啥体统了？”

　　蔡师傅拄着他那条磨得光溜溜的杏木拐棍四处走，逢人便说：“时道运行，当以天、地、人、气、神、脉六而合一。如今礼仪被害，妖风迭起，风俗不淳，日月失辉。唯恐伦序改换，天道不宁矣。”又说：“吾近来夜观天象，斗牛之间紫电相战，呈不祥之兆。世道纷乱如麻，国家无有真主，礼仪伦道不遵，实出必然，亦无大惊小怪之必要。”完了说一句叫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一路念念有词地走了。

　　蔡师傅的这些话大多数人听不懂，他一说话大家就笑，笑完了一句也没有记住。有听懂的就说：“他的蔡来宝都跟姑娘们谈对象呢，却说什么‘妖风迭起，伦序改换’，真是可笑。”

　　世道并没有乱。

　　过年的时候，各路外出的人马都回来了。回来了，就揣回来了三百五百、千二八百红绿的票子。二牛是第一次出门，但也挣了一千多块钱，就是他老娘也觉得二牛长大成人了。

　　王顺兴和金积财也回来了，虽说没有大家给算的那么多，却也各自揣来了三千多块钱。

　　金积财娃娃多，去年大宝结了婚后分出去，今年二宝又到了定婚的年龄，三宝还念书，最小的女儿银环也已经十四岁了。有了这些钱，一家人紧锁着的眉头就舒展了许多。过年的时候，金积财给老婆子扯了块青色尼纶料子，娃娃们的身上也都给挂上了一件新的。大宝的媳妇水红子，自从到了他家，受了许多的苦，这一回也应该得到补偿，金积财就破例给了水红子一百块钱的零花钱。其余人都给发了十块钱的压岁钱。

　　这一年，金积财家的年过得比哪一年都丰盛。割了二十斤猪肉，买了四瓶白酒，瓜籽糖果点心茶叶也买了许多。

　　水红子笑着埋怨说：“我们结婚的时候都没这么丰盛呢。”

　　金积财笑着说：“那时候没有钱嘛。”

　　一个年过去，钱还剩了许多，老婆子数来数去数不过，金积财就给她数出来了。整整还有两千块钱呢。老婆怕放在屋里出事，就包了一块红布，把这些钱放在一个瓦罐里，老两口趁娃娃们不在家的时候，在炕沿子底下挖了个坑埋起来了，专等着翻过年给二宝说媳妇。

　　王顺兴没拖累，冬瓜还小，挣了钱三个人花。回来的时候，路过大靖城，大把地花了一气。先给自己买了西装皮鞋，又给桂花买了一套银灰色巴那麻西装和一件紫红的防寒服。又给冬瓜买了洋书包，棕色的带毛的皮夹克，还有学生们人人向往的白球鞋。他说：“这东西不光是城里人用的，我们穿上也一样好看。”

　　营业员吃惊地看着这个穿破皮袄的老小伙掏出一大摞钱来，对他说：“这位大哥，你把钱装好，城里有小偷呢。”

　　他呵呵一笑说：“没啥！小偷怕我呢。”

　　王顺兴和营业员开了个玩笑，把票子装好，又把新买的衣物塞到一个破提包里，背背掮掮地去了汽车站。

　　那一日一脚踏进门来，看见桂花正在炕上做针线活，嘴皮子干巴巴的，头发似乎也很乱，脸上的气色很不好，好像比他刚离家时又老了十岁，看样子是得了大病。

　　王顺兴一见媳妇这副模样，不知怎么搞的，鼻子一酸，泪水竟模糊了他的视线。

　　桂花没想到王顺兴在这个时候回来，瞪着那双大眼睛愣住了。她打一个愣怔，接着就慌忙放下手里的活，嘴里的问话也变得语无伦次起来。

　　“你……哪里……啥时候……”

　　桂花赶忙下炕来，脸上笑着，眼泪却流了满脸。她忘了穿鞋，就那么赤着脚，赶忙接住了丈夫手里的提包，抱住提包呜呜呜嚎起来。

　　王顺兴却笑了：“看你，才出去两三年，又不是第一回，快不要这样。”就伸出手去捧起桂花的头，粗手笨脚地给桂花擦掉眼泪。

　　他问：“你病了吗？……这是我的不对。”

　　王顺兴嘴里劝着桂花，大颗大颗的眼泪却滚到了桂花的脸上、身上。

　　他忍不住哭着说道：“我王顺兴风里来雨里去地苦苦挣巴，图的是个什么？我们啥时候才能活得像个人样啊？只说是这一回有了钱了，可老婆却又病了。”

　　他就丢开桂花，坐在炕沿上，稀稀溜溜地哭起来。

　　王顺兴一哭，桂花赶忙收住泪。她把手里拿着的东西放到柜盖上，找来毛巾递给男人说：“擦把脸吧，我给你端洗脸水去。”

　　桂花说着话，提来暖壶，取上茶杯，又放上红糖，这才倒满水，双手端给了男人。做完这些，她才感到脚上没有穿鞋。她找到鞋穿上，这才拿着脸盆到厨房里给男人端水去了。

　　桂花高兴得过了头，手脚忙乱，做事说话都有些颠倒了。

　　王顺兴家这一晚像娶媳妇一般红火，石泉城的男女们都来了。来了就拉住王顺兴的手说：“发财了！”王顺兴也说“发财了”，就给大家敬烟散糖，直闹到夜半时分，大家才散了伙。

　　送走最后一拨人，屋里就剩下他们一家三口。炕上地下都很乱，乱成了一包糟。两口子打扫着卫生，心里都想到了那男女间的勾当。桂花看一眼王顺兴，发现王顺兴也正在看她，四目相对，不觉脸都红了。一齐看一眼冬瓜，见那小子穿着皮夹克囫囵着身子睡了，脸上不时有笑意出现，就知道一定正做着给同学们夸皮夹克的美梦。

　　打扫完卫生，桂花爬上炕去，先把冬瓜放好，这才拉开了大红缎被。这是他们当年结婚时候盖过的被子，桂花说：“睡吧。”自己首先围上被子，脱掉了上身的衣服，又解开裤带说：“炕真烫啊！”

　　王顺兴看一眼媳妇，只觉得她此刻比平日更美了许多，身上不觉呼地热了起来，那感觉就像新婚的那个晚上。

　　这一晚，两口子亲热了三回。

　　最后一回，桂花匝住王顺兴的身子，对他说：“不要往外跑了，我天天侍候你。”

　　王顺兴说：“不跑了。”

　　他答应着媳妇，用自己的嘴堵住了桂花的小嘴。

　　翻过年，王顺兴不再往外跑。三月里种庄稼，依旧是金积财帮忙。四月里，桂花泡上泥脱土块，二牛、赵发、郭成、李兴才都来帮忙。五月里天少雨，两口子用了六七天时间拆倒了院墙。蔡师傅和刘八爷都来看拆院子的情况，他们看不出王顺兴有啥新打算。

　　蔡师傅说：“这院子从你太爷的手上建成，传到你爷爷手上，再传到你爹的手上，一代一代的都很平安，是个占着了好风水的地方，老先人创建的好基业不好好守着，怎么说拆就拆了？你看拆成这样，豁里狼牙的，只怕坏了脉象。”

　　王顺兴笑着给他们装上卷烟说：“没啥事。”

　　蔡师傅不抽他装的烟，捣着拐棍站在拆倒的院子跟前，看着眼前的惨状，心里有种说不出的伤感：“这是有名的王家院子，从他能记事的时候起就记得这院子。那时候，在石泉城里有四个院子。村东头是刘家院子，村西头是李家院子，北面上了一道大坡，是蔡家院子，站在村中间的是王家院子。过去势力最大的也是这一家。如今大靖城上当乡长的王永兴，饮马乡的人大主席王福有，县上的教委主任王成文，据考证都是这个院子里的分支。倒是石泉城里的王家人，却只剩下王顺兴这一门了。

　　“这小子真是个胡日鬼，完全没有一点大家子弟的风范……都怪他那已经死了的爹，生了这么一个独根，娇惯的这贼简直要上天了。罢了！罢了！啥都叫这些贼们弄乱了。”

　　蔡师傅骂着王顺兴胡日鬼，忽然记起自己的儿子蔡来宝来———那是他的“捞秧瓜”，五十三岁上养的，如今已经十九岁了。叫他闲了看看书，他怎么说呢？“都是破烂货，读了要变愚。”听听这话，意思倒是我们愚了。就追去教训他，可好，嘴里怪响一声，笑着跑了。

　　“唉呀，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越来越不像样了！罢了！这是定数，该着天下乱道，我们又能干个啥？”

　　蔡师傅一边走着，一边想着，一边看着，心里头数落着年轻人的不是，不觉生了许多的感慨来。

　　山还是那山，自东往西去，高高低低，断断续续，像个浑身皴裂伤痕累累的巨兽，在这里扭了一下身子，就扭出一个方圆几里、高低起伏、但还算平缓的山窝来，供石泉城的人们居住。村子的中间，有一条铺着破山石高低不平的土大路，太阳照在这条路上白晃晃的，放着一种奇怪的亮。路的两边住满了人家，总有三四百户。这是一条普通乡间路，但是，就是这条路，才把石泉城和外界连接了起来。

　　已经是将近中午的时候了，家家屋顶上的那截黑漆漆的烟囱冒出蓝澄澄的烟来，那烟四面飘开，互相纠缠在一起，整个山弯子的上空里，就有了蓝蓝的脏兮兮的一层，涂抹得碧蓝澄澈的天空很不好看。村子里的公鸡开始打起鸣来，高低不同，此起彼伏。

　　蔡师傅听得好心烦。风吹过来，吹得蔡师傅雪白稀疏的胡子飞扬舞动。他咂巴咂巴嘴，五月的天气，风儿柔柔的，他却觉得身上一阵冷。蔡师傅迈着衰老的脚步，一步一步地离开王家院子，顺着庄子里的巷道，往自家的院里走去。

　　石泉城乱得就像一团麻，他不愿再多看一眼，他要回到他的书屋里去。他对自己说：“眼不见为净！”

　　抽个空，王顺兴出了一趟山。他花了一千块钱买回来了一大堆木头。这些木头大多是白杨，也有松木。现在的木头贵得很，一根白杨椽子得七八块钱，一根白杨檩条得三四十块钱。松木贵得更厉害，买一根梁得两百多块钱。

　　王顺兴把木头买好，就请来了张三木匠忙活起来———他要在庄门门脸上盖房子，修个百货铺子。

　　这些日子，王顺兴忙得了不得，又是备料，又是泥墙，恨不得把一个人分成两个人来用。二牛见王顺兴两口子忙不过来，就约了赵发前来帮忙。前后忙了半个月，那铺子就有了模样：一律门面朝外，总共有四间房子。三间是通起来的，这是店铺。一间是门朝里套在铺子里，当中间安了个店门。店铺的窗子都是三开双层的，这样的窗户在石泉城里从来没有。墙的里外抹了粉皮，雪白雪白的。地面也用水泥抹得光光的，庄子里的人说，那上面可以“打滑槽”（即溜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