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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肃古浪石泉城陆荣小说长篇转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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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儿对了象,这本来是个喜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自打翠儿哭丧着脸对了象,石泉城的人就觉得自己的脸上蒙上了一层灰。
翠儿也没有好心思,对谁都使性子,跟何旺说不上三句话就吵架。门也懒得出,出去了,也只在招娣、银环家闷闷地坐一坐。银环就说翠儿对了个象,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一天价愁眉不展。招娣就骂银环是个没肠子的人,翠儿这般的好模样,配了李双福那蔫瓜,真叫鲜花插到了牛粪上。
“老天爷怎么这样不长眼?”
招娣扯天怨地替翠儿不平,自己却先哭了。翠儿也哭,说不想活了。
何旺得意了,认为找到了称心的女婿。
“李双福怎么了?人老实,又有力气,家里又盈实,不说箱子里存的,就是那群羊,也该值个万八千。翠儿算是找到吃饭的好人家了。”
何旺一脸的满意,捏一撮烟沫子,仔细地放到黄铜烟锅子里,把烟锅子的嘴儿塞到嘴里,划一根火柴,“咝”地吸一口,“噗”地一声吹出来(何旺吃的是啪烟子,他不敢吸,一吸就咳嗽,一咳嗽就要断气)。他对翠儿娘儿俩说:“人样儿是丑些,可是人样儿又不能当饭吃。过日子哩,找不上个好人家,一辈子就要受‘六刑’(困苦的意思)。”
这种时候,翠儿心里咽咽地,就想哭。这是去年正月里的事。那时,人们嚷嚷了两年多,先分组,又分了地。按那年入社前的土地旧制重又分上了自家的山头,还分上了队里的一些农具。老汉们说这是“单干”呢,村主任纠正说这不叫“单干”,叫“承包责任制”。年轻人不管这些。这二年,堵在他们心上叫他们不愉快的事是,翠儿叫那李家的“蔫瓜”说走了!
又是一年的正月到了,初二日,是新女婿们走亲访友的日子。
李双福一大早就给何旺磕头拜年来了,手里提个大竹筐,里面装着糖果馍头之类的家常礼。翠儿迎门碰上了他,一句话也没说,回到自己的小屋里再没出来。李双福红着脸,由全喜打着千儿给何旺老两口拜了年,磕了头。
何旺耷拉着眼皮,绷着脸问了一些客套话,无非是家里好不好,大人们身体好不好之类,李双福一一作答,完了两个人就都无话。老婆子听完两个人的对话,给他们安放了茶水果点,就到厨房里张罗待客的饭食去了。全喜是个好热闹的孩子,看不上李双福蔫头耷脑的样子,待一会儿,找个借口溜走了。屋子里就剩下女婿岳父二人。
吃罢晌午,因为翠儿不搭睬,李双福极不高兴地走了。招娣、银环几个因为听说李双福来过了,都来打趣凑热闹。翠儿说:“不提那人,提起来坏大家的兴致。”一边说一边拿出糖果瓜籽招待大家。
这天下午,几个年轻人玩得很开心,大家商量好,正月十六日,一齐到蒙古的黑刺滩里去拾发菜。
何旺知道了年轻人们的想法,不想叫翠儿去。他说:“一个女娃娃家,风里哆落(风风张张,不顾及体面的意思)地往外跑,名声不好听。”
翠儿不管他唠叨,老早就收拾开了行李:一条被子,一条小白毡,米面油盐,一一仔细地都打了包。何旺看着这个包心里沉沉的,生出了许多凄凉的感觉。
“儿大不由娘啊。这不,说走就走哩……”他对老婆感慨地说。
正月十六日,翠儿一大早就起来了,她先把捆扎好的行李搬出去,又翻出何旺的小皮袄来穿到身上,看看天色放亮,就去找招娣她们。
何旺看着翠儿的景致,知道这个丫头真的不听他的话了,他睡不住,也爬了起来。
老婆也起来了,打点着去给翠儿做饭。
何旺黑着脸,坐在炕上抽闷烟,在他的身边,全喜睡得正香呢。这个机灵鬼,识了几个字,神气得很呢,这会儿一条瘦腿不安分地从被窝里伸出来。何旺就想,这鬼儿子,可不知道长大了会是个啥样子哩。他拉拉被角,替全喜盖好了被子。
也就是半袋烟的工夫吧,翠儿回来了,脸上挂着不易察觉的喜色。原来她得着了信儿,二牛也要去拾发菜呢。不知怎的,过去她对二牛倒也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二牛学生气的样子十分叫人喜爱。可是自打听见了许多闲话后,心里倒真有了二牛,三天见不到二牛,她的心里就慌慌的,许多关于二牛的事儿,也就被她一件一件地记起来了。想得多了,她才知道这是爱上了二牛,几回做梦,都梦见跟二牛结婚呢。那梦里的情景,一想起来就叫她害臊得不成。可是却又不得不想,于是就想,一想就害臊,一想就脸红,那脸就老是红红的,惹得一庄子的婆姨们暗地里说:“翠儿动春了。”
翠儿进了门,见爹妈都起来了。妈妈已经给她煮好了饭,她吃着饭,心里不自觉地跳,但却装得浑然不觉一般。她平静地对两个老人说:“招娣几个都准备好了,跟金家爸去。张三嫂、赵发、郭成也去,总共有十二三个人哩。张三嫂说叫你们放心,他们照顾我哩。李兴才的媳妇、陈合川的媳妇也说要照顾我的。”
何旺听见翠儿这般说,取下嘴上的烟杆儿,吐出烟来,用烟针仔细地掏着烟屎说:“不是早就给你说了吗?姑娘家,风风火火地往外跑,人家要笑话的。”翠儿没有回应他的话。他停了好久,又说道:“现在你是有了主儿的人了。叫那边闹出话来,不好给人家交待。”
翠儿听爹提起李家的人,心里来了气,口气也不觉硬了:“一提就是姑娘!招娣、银环她们不也是姑娘吗?人家不也年年出门挣钱?都啥年代了,还老脑筋。”
父女两个说话,老婆抹着眼泪爬上炕去,翠儿没有出过远门,说什么当娘的也放心不下。可是放心不下又有什么办法?她私下里想过了,去就去吧,这年月钱要紧着呢,年前要不是翠儿秋里晾的蘑菇换的那五百块钱,年关可真正过不来呢。不说办年货,光给老头子看病借的两百块钱,就无法还给人家。幸好有了那五百块,啥难事也过去了,可这老镢头,只长着一根死脑筋,生怕自己的姑娘一出门就叫狼吃了。现在,姑娘啥也准备好了要出门,他却跟丫头犟起劲来。她来了气,在何旺的身边坐下,抓起火盆里放着的火筷子,拨了拨火,帮着丫头说话。何旺没想到老婆也同意叫姑娘出门,心里一下子来了气,脸也气得红了。
何旺一生气,老毛病又犯了,一口浓痰忽地一下涌上来,逼得他猛烈地咳嗽起来。他不停地喘着气,似乎那气马上要断了似的。何旺骂道:“老先人占错坟了,家里怎么出了这种不孝的东西。”
翠儿好声好气地给他说,却招来了一顿骂,生气地噙着泪出了门。老婆就数落何旺:“丫头也是为了家里好,你不该这样恶声恶气地骂。大了的人了,没深没浅地骂,叫她怎么受得了。现在的年轻人,可不吃你这一套。骂恼了,不定给你闹出什么事来,那时看你还怎么要脸要名声。”
何旺听了老婆的话,吓了一大跳。他想:“这丫头,万万不能叫她拾发菜去。”
他赶忙放下烟锅子想下炕去找翠儿回来,可那要命的咳嗽却弄得他直不起腰来。他一急,咳嗽得更厉害了,就连话也说不成了,只好挥着手指着门外乱划。老婆知道他的意思,下了炕去看翠儿。
翠儿已经走了。
翠儿受不住委屈,在自己的小屋里生闷气。招娣几个等她不来,心里非常着急,眼看一天一趟的班车就过来了,还不见她来候车,就赶紧去催。到了翠儿家,却看到翠儿在小屋里掉眼泪,大家也顾不上劝她,赶紧拿上她的行李,拉上她就往候车点上赶去。
何旺知道翠儿已经走了,软倒在炕上,心里愤愤地骂:“没良心的,你去吧!去吧!去了就别再回来!”
老婆子撵到村头,想给安顿些什么,但是,班车已经开走了。打老远看见最后一个人上了车,那车喷出一些烟尘来,呜地一声开走了。她只好停住脚步,眼看着那车在山道上越走越远。
先坐汽车,换了三回车,走了一天一夜。又坐火车,也是一天一夜。接着就骑着骆驼往沙漠里去了。
一路上见了好些窝铺子、小帐篷。五六个人结一伙住在一起,都是拾发菜的,听声音,大多是甘肃人。这些人,有说武威话的,有说陇西话的,也有洪池话、景泰话……语言不同,装束却都差不多。
翠儿一行人,直到正月十八日的下午三四点光景,才到了拾发菜的地方。
这是一个宽大的沙窝子,周围十几里沙滩上都是馒头似的小沙丘,沙丘不很大,有三四米高的,也有八九米高的,一抹一抹的,像是平坦的大海上掀起的波浪。没沙的地方,露出白厉厉的地皮,像是风干了的兽皮。到处长着黄毛柴、白刺和灰灰的蒿子,这些都是沙漠里的柴。不长柴的地方,就有黑黑的发丝一般的东西,这就是头发菜。翠儿她们要拾的就是这种东西,市场里的收购价很高,一斤要卖到三十多块钱,据说营养价值很高,一旦把这东西带到了上海或者香港,价格要高出好几倍。
得着了这样的宝地,大家高兴死了,一路的疲倦早不知去了哪里。
一落下脚,大家就忙活起生活上的事来,挖锅灶、搭窝棚、收雪化水……这些都是首先要干的事情,谁也不敢偷懒,每个人都尽心尽力地干起来。忙忙碌碌地干了大半天,赶在太阳落山的时候,三个窝棚子就搭好了。
窝棚子是黄毛柴捆成捆儿搭的,四面垒起来,做成一人多高的柴“墙”,再在上面铺上“屋顶”。“屋顶”上铺的也是黄毛柴,这样的“房子”,虽说不是很暖和的,却也不透风雪。窝棚子得多建几个,通常是男人们住一处,媳妇、姑娘们住一处。如果是一家子的,就单独搭一个,一家人住在一处。
窝棚子挨次搭过去,既整齐又美观,真像一个集体宿舍的模样。
整个下午,大家都高高兴兴,仿佛办什么喜事似的。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却出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情,大家都觉得十分扫兴———李兴才的女人吃饭不顾大家,最小的银环没有饭吃。
这天下午饭做得比较丰盛,有肉,也有菜,算是安锅饭。碗筷是自己带的,大家都带着大瓷碗,每个人一碗也就吃饱了。
李兴才的女人陈吊果带着一个能盛两三瓷碗饭的小脸盆,这明显是为了占小便宜。这婆娘吃饭厉害,平日里吃个三碗四碗的是很正常的事情,吃饱了,再加个一碗半碗的更不当回事。今日里她知道这是吃大锅饭,不机骨那可得饿肚子。她对自己说:“管他呢,先弄饱自己的肚子再说。出门在外,谁机骨谁不吃亏。”她二话不说,抓了勺子就往自己的盆子里舀了足足四碗饭,独自享用去了。
这样一来,饭明显不够了。二牛和赵发几个调来匀去,每个人也只匀了一小勺。
银环吃不到饭,气得哭了。翠儿和招娣好妹妹长好妹妹短地哄了老半天,才收住了眼泪。
这顿饭,大家吃得没一点味道,李兴才的女人也觉得很不好意思。
尽管银环和自己一样吃了一小勺饭,二牛却觉得是自己吃了银环的份儿,脸儿红红的,很不好意思,在心里一个劲儿地责骂着自己。吃过饭,他挖上沙子,一边刷碗一边想:“这么价下去可不行。”可巧,招娣和翠儿几个也过来了,都说不好意思。二牛就说:“得商量商量,吃饭的事不是小事,饿着了哪个到庄子里都难见人哩。挣钱多少不说,左邻右舍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影响了和气,可就没意思了。还是一块合计合计的好。”
大家都同意二牛的意思,就一起去找金家爸他们商量吃饭的事情。
金积财和刘顺子几个正披着皮袄坐在火堆边烤火,他的嘴里衔着个烟卷儿,浓重的旱烟味四下里飘开。妇女们也在那里,围着篝火胡乱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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