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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朵带着我和她走进格林童话
麦朵以为它是一只鸟吗
小区里好像很热闹,先是救火车呜里哇啦地响,然后是人七嘴八舌的声音。我侧着耳朵听,我喊:妈……妈不在。我喊:麦朵……麦朵也不在。我恍然想起,麦朵丢了三天了,她一定是去找它了。
屋子里是水笼头滴水滴嗒滴嗒的声音,她总是这样,为了省一点水费,把水笼头开一点点,让它自己滴水,这样水表不走,我们就能吃到免费水了。可我没办法指责她,如果我可以挣大把的钞票回来,她也乐得哗哗地用水。滴水的声音让我有点烦,窗子开着,丁香花淡淡的味道吹进来,和生豆子的气味混合在一起,有一点点凛冽。我隐约听到有人说:不就是只猫嘛,至于这样兴师动众吗?
猫?会不会是麦朵?我使劲地撑开被子,身子却像棉絮一样软软地坐不起来。门砰地开了,她一脸热汗地进来,她说:暖儿,麦朵找到了,它作妖,居然跑小区里的杨树上去,下不来了。
我啊了一声,说:那怎么办?她说:我就是没办法啊,还是你伍大爷给消防队打了电话,人家还真不错,二话没说,开着救火车就来了。
她边说边给我摞被子,家里的被子都摞高了,她使劲把我抱到被垛上,她说:我就知道你着急,你就在这,看咱家的麦朵,平时胆不挺大的嘛,这会儿死活不敢下来了。
我坐在被子垛上,手紧紧地拉住窗台,她在我背后放了个枕头,她说:暖儿,你在这看,我出去张罗。
她关门的一瞬间,我喊:别吓着麦朵!
我家住二楼,窗外十米开外就是一棵大杨树,据说建小区时,特意保留下来的。五月的杨树叶刚刚抽出铜钱大。麦朵攀在二十几米的树枝上,我看不清它的眼神。这傻东西,它以为自己是一只鸟吗?
楼下围了好些人。穿橙色衣服的消防员在商量着什么。半晌,一个大个子走到她身边说:大娘,咱这云梯够不着那树杈,那猫饿了自己就下来了。
我的头嗡地一声,如果他们都救不了麦朵,麦朵会死的。
我的身体晃了晃,我使劲抓住窗框,我看到她的身体矮了下去,她跪了下去,她说:队长同志,你一定要救救麦朵,它不是一只普通的猫,它是我闺女最好最好的伴儿,没了它,我闺女就太可怜了……
我的泪顺着脸颊淌下来,淌到嘴边,淌进嘴里,又苦又涩。
我和她的2005年
麦朵是一年前来家里的。那天下大雨。她卖豆腐回来时,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她怀里抱着盖豆腐的塑料布,抖落开,一只小猫露了出来。她说:暖儿,你说怪不?它死活跟着我,雨那么大,它就瞅着我喵喵叫。我就跟它说:我不能养你,我们娘俩儿活着都费劲呢。它还是冲我叫,没办法,我就把它抱回来了,好歹是条命呢!
小猫是黄色的,浑身的毛都戕着,瘦得只有一把骨头。它的眼睛很好看,乌溜溜的。她抖了抖毛上的水珠,很乖地走到我面前,瞅着我,喵喵叫了两声。我笑了,伸出瘦得麻杆一样的手说:真好玩,咱留下吧!
留下,说得轻巧,那也是一张嘴呢,搁啥养活?她嘟嚷着,我知道她刀子嘴豆腐心,不然她怎么会把它抱回来呢。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看她给小猫洗澡。她的手托着它小小的身子,她乖极了。我生病后,她就是这样给我洗澡的,一只手托住我的脖子,一只手轻轻往我身上撩水。我咯咯地笑着。她愣了一下神,抬起胳膊划拉了一下眼睛,她说:暖儿,你多长时间没这么笑了。
是啊,多长时间了?好日子像流水一样过到了十六岁。2005年,我正准备中考,夏天快来时,我经常性地腹泄,四肢麻木。她以为是学习太累了,没太在意。直到我晕倒在课堂上,被同学老师送去医院。医生经过繁琐的检查,说了个我和她听都没听过的病:格林·巴利综合症。我还笑着问医生,与贝利老前辈有啥关系不?医生很严肃地说:你这种情况很可能会全身瘫痪,至于能不能痊愈,很难说。
她一下子就瘫软在地上了,她说:怎么会这样?医生用探寻的目光看着她。她说:大夫,怎么可能,我闺女学校一千米长跑冠军呢,她从小连感冒都不得……
后来她告诉我,其实那些话都是说给她自己听的。我五岁那年,父亲就是死于格林·巴利综合症。她说她的心像被一只手攥得紧紧的,就要碎成粉沫了一样。
说这些话时,我和她都很平静地接受现实了。医生说这病遗传,但并不是没有希望。她说:只要有一丝希望,她就不会放开我的手。
一个月后,她把我背回了家,她说:从今天起,咱们娘俩一起对付这个格林·巴利,争取把它变成格林童话。她的头发一绺绺地被汗沾在脸上,脸红通通的。我的泪不知怎么就下来了,我说:妈,我死了,你还可以好好活几十年呢!
她拉下脸,说:暖暖,你再说死,我就先死给你看。
因为照顾我,她辞去了工厂里的活儿。每天像医生一样给我配药,做按摩,洗澡,做饭,喂饭,忙得陀螺一样。
冬天来时,她不再跟我一起吃饭。问她,她总是说在厨房吃过了,或者喂完我,她再吃去。我的碗里依然有鱼有肉,她却越来越瘦,我说:妈,你这样,我都不想活了。她说:瞎说什么哪,妈现在走街上回头率可高了,好些人都向我打听减肥秘方呢!
我越来越不快乐,那天她给我读《林肯传记》,里面有一句话,说忧郁仿佛从林肯的身上流下来。她抬头看了我一眼,长长地叹了口气。
新年快到时,她说:暖暖,妈要做豆腐,卖豆腐了。我别过脸去,泪流不止。
我听到她站在楼下跟小区的主任说家里实在没钱了,她说:我总不能等着饿死。
它像秋天麦垛般金黄
麦朵来家里好几天都没有名字。她也总说要送它走。她去卖豆腐,我昏昏欲睡,它就喵喵地叫,看到我睁开眼睛,它就偎过来,脸在我的脸上蹭啊蹭的,痒痒的。我的心里突然就暖了,它愿意我醒着跟它做伴。
二天后,她卖了豆腐回来,风风火火地抱起小猫,说:伍大爷说愿意养它。我说:妈,咱们养着她行不?她说:养宠物是富人的事儿,咱养着只能是个拖累。我瞪着她,她瞅都没瞅我,抱着小猫往门外走。在她开门的一瞬间,我说:你是不是觉得我也是拖累?你是不是也想过我早点死?
小猫从她怀里跳下来,很乖地贴到我的枕边。我涕泪横流,那是我第一次跟她发火,我说:谁叫你生我的?谁叫你管我的?我早就想死了,谁叫你拉住我的手不让的?
小猫吓坏了,从我的床上跳下去,扬着小脸看看我,再看看她。她腾地一下坐在门边的椅子上开始骂我,她说:你跟你那个没良心的爹一个样,我扒心扒肝地对你们,结果呢,啥下场?我养了白眼狼。
我全身发抖。我知道这一年多她不容易。
家里地方小,客厅里成了豆腐房,每天泡豆子,做豆腐,她的手粗得摸被子都咔咔响。一层皮一层皮地褪。早晨四点钟起床,麻利地做好一板豆腐,出去卖掉回来,气都没喘匀,就下厨房给我做饭,然后喂我。她不过四十岁,可是很多白头发了。她冬夏穿着一件蓝大褂,两年没买过一双鞋。冬天出去卖豆腐,一不小心车子就倒了,有时候一整板的豆腐就报销了。每逢这时,她都要沮丧好几天。电视广告里做不倒翁鞋,她说:等我再攒点钱,买了那鞋就好了,又暖和,又防滑,关键是咱这豆腐摔不起……不过是一双鞋,可在她这,却成了全部幸福的渴望。家里缺钱,可我吃的那些价格很贵的药从没断过。
渐渐地,我们很少说话。她不停地为生活奔波,而我,只是负责吃喝拉撒睡的废人。我们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甚至有时我会恨她,恨她为什么不让我死。好几次,我把她端的药打掉,然后大声哭。她总是一声不吭。
她没说谎,是我不懂事,我不应该再弄一只猫给她添乱。
可是,我实在是舍不得小猫,它来了,我才觉得生活有了一点点乐趣。她哭了很长时间,然后中午就到了。她站起来,晃了一下,进了厨房,不一会,鱼的香味从厨房里传了出来。
那天中午,她炖了鲫鱼,喂我,我别过头去,不肯吃。她拣了鱼头扔给小猫,她说:吃吧,咱哪也不去了,就跟咱暖暖过,她是你姐姐,你要好好疼她。小猫低头舔了一下,然后抬头喵呜喵呜地叫,很懂事的样子。
我笑了,她也笑了,笑着笑着就哭了。我说:妈,还是把它送人吧。她说:不差它那一口吃的。你高兴,比啥都强。
晚上,月光淡淡地照进家里。小猫趴在我的身边睡得很香。她说:暖儿,给猫起个名字吧!
叫叫咪咪,太俗,小黄,太土,我跟她很久没说过那么多话了。她说:没见过毛色这么好的猫,像你姥姥家那秋天的麦垛,金黄金黄的。
我说:就叫麦垛,多特别啊。
小猫叫了麦垛,没叫几天,就变成了麦朵,也好听。
最漂亮的一次飞翔
消防队员们在云梯上晃来晃去,有一个个子矮一点的爬到了树上,树高,再往上爬,那人就摇摇欲坠了。底下的人喊他下来。大个子又走到她身边,比划着说着什么。她再次跪下,她的话我都听得见,她说:麦朵是我家暖暖的命,有了它,孩子才有勇气活下去,才会快乐一点,我这当妈的没用……
大个子拉她起来,他绕着树转了两圈,似乎狠了狠心说:用水枪把它打下来吧。只是不知道它落到地上,会不会……
她的头发在被风扯得很乱,麦朵在树梢上摇摇晃晃。她抬头瞅了瞅麦朵,狠了狠心似地说:别正照着它打,或者它怕了就跳下来了……
水枪照着树射去,麦朵紧紧抱住树枝,一动不动。大个子接过水枪,照着麦朵打过去。我的心忽悠了一下。只见一道金黄色的弧线落了下来。小区里寂寂无声,所有的人都提了一口气。
只两秒钟,麦朵嗖地跳起来,直奔到她的怀里。她搂着麦朵坐在地上嚎淘大哭。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抱起麦朵往家里奔。这边,我的泪早已经把眼睛模糊了。
麦朵进了家门,身上湿淋淋地跳到我的床上,偎在我身边,眼睛里满是委屈的样子。我伸出手摸了摸它的头。我说:你怎么能这样呢?你不知道你是咱家的男主角吗?
老妈惊住了一样,说:暖儿,你的手……
真是很奇怪,我的手居然可以抬起来一点了。
更奇怪的事还在后面。麦朵那漂亮的飞翔恰好被小区里一个业余摄影爱好者给拍了去,配了文字发表在晚报上,因为麦朵,我和她的生活被好些人关注。因为被关注,市里最大的一家医院接我去住院,他们有国际上治疗格林·巴利综合症最先进的方法……
一切真像格林童话,最后,一家人过着幸福的生活……
我在病房里给大家讲我们家的故事时,好些人都哭了,哭过又都笑了,她们说:这只猫还真是了不起。它就是要弄出个大事件来,不然,好好的,它爬那么高干啥?
我以为麦朵会不好意思,可人家正闷头睡大觉呢!倒是她,兴冲冲地从门外进来,她问我:暖暖,再抬一次胳膊给妈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