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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一生有过一个对不起的人
1、
15岁之前,他有过一段锦衣玉食的日子。他的父母曾是小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他遇到的当然尽是些夸奖恭维的话。
直到有一天夜里,检查院的人敲开了他家的门。回头看见父母惨白的一张脸,他隐隐约约感觉到生活从此会变个方向行驶了。
接下来的很多日子里,人们都像躲瘟神一样躲着他。直到有一天,他放学,家门口坐着个人高马大的乡下女人。她是他的婶婶,在爷爷的葬礼上,他看到过她跟父母撒泼打滚。
她利索地扑噜扑噜屁股上的土,粗声大嗓地说:小海,我是来接你的。他一下子蹲在地上哭了起来,那么多日子,没有人敢给他个好脸色。女人搬了他的肩膀,说:大小伙子,哭啥嘛,天又没蹋,有手有脚的。
天又没蹋,有手有脚是她的口头禅。后来,也变成了他心里最坚硬的一块石头。遇到趟不过去的河,过不去的坎时,他就用她这句话来鼓励自己。很奇怪,这样一想,那些沟沟坎坎还真拦不住他了。
他跟着她来到了那个依山傍水叫北兴屯的地方,从前,他只有跟父母出去旅游时,才会去这样的地方。
走到一间仿佛一脚就可以踹倒的低矮的草房前,她回头对他说:到家了。然后高一声低一声地喊二丫。他愣了,这样的房子能住人吗?草房里走出来两个人,一个是喝得有点转向的叔叔,一个是又黑又瘦的女孩,松松垮垮地穿着件大布衫。很显然,那是婶婶的衣服。
婶婶脚没沾地拎了猪食桶喂猪,骂声也跟着响起来:我要是不在家,这猪就得饿死,我嫁到你们老吴家,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啥福没享着,还得干这种替人擦屁股养孩子的事……
他放下背包,接过婶婶手里的桶,说:婶,我来吧!他想起初中课本里,林黛玉进贾府,老师说,在人屋檐下,就要看人的脸色过日子了。
2、
想母亲的时候,他就拿她跟母亲对照。她抽旱烟,一嘴大黄牙。似乎是胃不好,吃过饭,不停地打嗝,几毛钱的一袋的盖胃平她一把一把吃。一家四口人挤在一铺大火炕上,他很不习惯,尤其是她一沾炕,呼噜就打得山摇地动的。而母亲总是温柔浅笑,说话从来都没有大声。就是训斥那些来家里的人,也都是微微笑着,轻言细语,却让来人出了一头汗。
叔叔是个没用的男人,除了一天三顿酒,一张脸像蒙了红布一样之外,就别无他求了。常常是她不重样地骂着,他滋溜吸一口酒,眼睛也不抬一下。至于那个二丫,出来进去,像只猫一样,没什么动静。
很快,他邻村的中学里上学了。小城里的教学质量好,他的成绩在村中学里自然是最好的。
生活苦点,他还都能忍受,只是他不能忍受没书看。他把她家所有带字的东西都看遍了,甚至买的酒瓶上的商标,他也能看上个好半天。后来,二丫总会给他找出来一本半本破破烂烂的书。他问哪来的,二丫说:拣的。那些破书居然有些世界名著,他看着看着就入了迷,帮她添柴火时,烧干了锅,她又是一顿骂。
暑假,她扔给他一把镰刀,说:别在家吃闲饭,玉米地里的草都吃苗了。他第一次进一人高的玉米地。玉米一根根枝叶相连,整片玉米地就像个密不透风的蒸笼,人进去,喘不上进来。她割完了三条垄,他连半根垄都没割出来,她返回来,嘴里骂:真是你们老吴家人,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他听了,一声不吭,疯了一样抡起手里的镰刀。
暑假结束时,他已经像屯子里的孩子一样晒得极黑了,细细的胳膊也变得粗壮了。他照着她家碎了半边的破镜子想:或者这辈子,他就得在北兴屯当个庄稼汉了吧。
快过年时,平时吝啬得一分钱都要捏出水来的她扯出五十零给他,说:你去街里上点冰淇淋,回来卖卖,不然下学期你花啥。
他犹豫着,二丫接过钱,说:哥,我跟你去。
五十元钱上了足足一袋子冰淇淋,说是冰淇淋,其实就是很便宜一根的冰棍。他第一次背那么重而且冷的东西,背到村里,他快冻僵了。只缓了一会,他就挨家挨户去卖。那次,除了还她的五十块钱,他还挣了八十多块钱,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挣到钱。只是,那钱在他兜里还没捂热乎,就被她要了去。看着她沾着唾沫数钱,他的心里很鄙视她,从没见过这么低俗贪财的女人。
她最大的爱好就是数钱,她说:攒够了钱,我也盖他娘的三间大瓦房,让屯子里的人都看着酒鬼吴家眼红。
叔叔在旁边嘿嘿笑。她一脚踹过去,要是你少喝几瓶马尿,我的房子早起来了。
年跟前,她上集回来,买了一坨带鱼,让他给村长送去。他吱扭着不肯去,她说:这有啥不好意思的,从前,不是有好些人上你家送礼吗?不给村长送点东西,来年开春,能给你分地吗?不分地,你吃啥喝啥?我可没闲钱养你。
他站在村长家门外徘徊了好几圈,才敲开门。村长的妻子也像他母亲那样笑着,说:这带鱼,我们家都怕腥,没人吃,你还是拿回去吧!他搬着带鱼往回走时,想起母亲,心里有了别样滋味。
3、
他父母的判决下来了,父亲是无期,母亲15年。这就意味着,在成年之前,他只能呆在她这里。她又骂倒了八辈子血霉的话。他更加沉默,低眉顺眼。
纵是日子难熬,他还是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回家,很多日子他都没说。那样拿钱当命的女人,怎么肯再花钱送他上学呢?那天,她风风火火从外面回来,一把揪住正在剁猪食菜的他的耳朵,说:小兔崽子,老黄家二小子考高中的成绩都发下来好几天了,你不会是也长了你爸你妈那样没心肝肺,吃我的喝我的,白糟蹋钱,啥也没考上吧?他手里的刀一偏,剁到了手上,血淌下来,眼泪也淌了下来。她转身,从灶台里扒出一点灰,帮他按上。仍问:天又没蹋下来,有手有脚的,你哭个啥劲?到底考没考上?
他把书包里的通知书扔给她看,她的脸上立刻绽开了一朵花,出门站在院外穷显摆:我家小海考上县一中了,比老黄家小子高出一百多分,啧啧。
村里人说:倒是人家大官家的孩子,就是有出息。将来没准还得当大官。姚美芬,你就等着享福吧!
她一边打嗝,一边说:我都倒八辈子血霉了,还享福?那小兔崽子到时候认识我是谁,我就阿弥陀佛了。
高中开学前那天晚上,她给了他一卷子毛票,说:省着点花,我可不像你爸妈,不开银行,也有人送。他抬头,看着她硕大的一张脸,说:你让我上高中?
她说:是啊,我上辈子欠你们老吴家的,这辈子还帐呢,你们这帮要帐鬼都快把我吃了。
他的日子有了盼头,只要考上大学,申请了助学贷款,他就可以永远离开北兴屯了。风景美都是城里人说的,让他们来住一天两天行,让他们住一年半载试试?
4、
他上了大学,每个假期都借口在学校打工,不能回去。有一天,她居然打来电话。张口说:小兔崽子,咱家安电话了,咱村头一份,把号码记下。他能想象得出她沾沾自喜的样子。他随手扯了张纸,记下那一串号码,随手就扔了,他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必要打那个电话。
她开始向他要钱,以各种各样的的借口。叔叔输了钱,要给村长送礼,甚至要给二丫买衣服相亲。他做了一个项目,挣了一笔钱。在存钱的时候,他心思一动,取出二万块,写了她的名字寄了回去。从此两清了,他想。从邮局出来时,阳光很晃眼睛,他有眼里涩涩的,却没有泪。终于可以不再跟她有瓜葛了,就算走到路上也可以装做不认识她了。可是他并没有感觉轻松。
这世界上,从此再无亲人,不知为什么,他有无依无靠的感觉。
转身看见一家农家菜馆,转进去,要了一盘酸菜炖土豆丝。上来,全然不是她做的味儿。
他想起他接到入取通知书时,她出去了几天,风尘仆仆地回来,从三角兜里掏出一叠钱,说:你爸你妈总算没白混,他那些狐朋狗友凑了钱,让你上大学。
他别过脸,泪流了满脸。
有一次,他在城里遇到父亲昔日最好的朋友,从前,他几乎天天长在他家,为父亲瞻前马后。他喊叔叔,然后说:谢谢你们凑的那些钱,现在我大学毕业了。那人脸上一片茫然:你上大学了?啥时候?
他一瞬间明白了一切。那种酒肉朋友势利小人怎么会在没利的地方投资呢?
收到他的钱,她打来电话,张口又是叫兔崽子,她说:兔崽子,你跟你那没良心的死爹死妈一样,就知道拿钱砸。当初你爷临死想看他们一眼,他们都不来……说着,她居然哭了起来。
摞下电话,他琢磨着她的话,她是什么意思呢?是想让他回去看她吗?
他去了监狱,看了母亲,母亲早已没有了从前的颐指气使。她说:小海,对她好点,她不容易呢!咱家好时,她来找过我,说想盖房,借点钱,我没借……咱家出事了,没想到她会把你接回去。就算是茅草棚,能让你住下来,能给你弄口饭吃,我也感激不尽了。
他的泪也在眼圈里转,这些年,她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却从来没有缺过他的吃穿。她说:你这小兔崽子穿差了吃差了,出去让人笑话我姚美芬不是人呢!
好好的话,她总是歪着说。
他回到北兴屯,见到那一脚就可以踹倒的茅草房,他的心里居然是暖暖的。
她没在,院子里扔着没剁完的猪食菜。邻居说:你回来啦,你快去吧,你婶快不行了。
他的脚一下子就软了,那么有底气骂人的她,怎么会不行了呢?
他在医院的走廊里就听见她在骂大夫:我姚美芬一辈子什么没见过,想糊弄我的钱,没门,我的钱那可都是有用的,我要盖三间大瓦房呢,背山的,一色红红砖。
他站在她面前,说:婶,咱的房明天就盖,我找人盖。
她盯了他几秒钟,仍是骂:你这小兔崽子,我供你吃供你喝供你上大学,你一走连个信儿都没有,你还有没有良心啊?骂着骂着,他看见她的泪和鼻涕一起流了出来。
出来,阳光仍是明晃晃的,二丫跟在他身后。他问:她啥病?
胃癌。哥,你不知道她有多想你,你也不知道他有多疼你。还记得那时我说拣的旧书吗,那都是她走东家串西家找来的,有的花了钱的。她这辈子就喜欢有文化的人……还有,她管你要的那些钱,她一分都没花,就是看病这么紧,她都不让动。我娘说,这是攒给你成家的钱,她怕你没钱,也像大伯一样走歪路……
他抬起头,以为这样泪就不会掉下来,可是,那些泪,经过了那么多年的蓄积,肆无忌惮地落下来,这一生,他注定有一个对不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