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稻

                                                                  文/风为裳

1、心头挂着若干个关于乞丐的小问号

不知什么时候，何稻稻对街边的乞丐产生了兴趣。那些都是什么人啊，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再或者堵住陌生人的路，含糊不清地说一火车的话，他们不害羞吗？稻稻可是要鼓起很大能力才敢跟陌生人说话的。

还有还有，有些人看起来好年轻哦，不缺胳膊不少腿的，干嘛要做乞丐？

这些个问号扔给了妈妈，妈妈支吾了好半天，说不清楚，用老话搪塞稻稻：你长大就明白了。什么事都等长大才明白，没劲！稻稻噘着嘴嘟嚷。

于是问号们只好继续挂在何稻稻的心头。对了，说到妈妈，一个新问号又冒了出来，稻稻小时候，碰到乞丐，妈妈总是掏出几个硬币，让稻稻送给他们。那时稻稻总是像飞毛腿导弹一样飞快地跑到乞丐身边，把钱放下就飞快地跑回妈妈身边。是的，妈妈说要轻轻地放，那表示尊重。可是稻稻再大一点，兜里有了零花钱，碰到破衣烂衫的乞丐，稻稻主动掏钱，妈妈却抓住了他的手，很冷漠地说：算了，是骗人的。妈妈都是一个妈妈，是心肠变了还是乞丐们变了呢？

在等妈妈去银行取钱时，稻稻就站在街边看那个跪在银行门口的乞丐。说实在的，对于乞丐来说，他真的有点像爸爸公司那些白领叔叔，穿着黑裤子黑T恤，头发也很短。他的面前摆着一大张纸，上面写着好些字。稻稻看到许许多多的人从他身边走过，偶尔有人停下来，看一眼那张纸，偶尔有人扔下几枚硬币。那硬币不听话，划了一个弧线跑到远处时，那人眼疾手快地把它抓回来。

稻稻的手一直插在兜里，那里面的两个一块的硬币攥在他的手心里，给还是不给呢？稻稻内心的挣扎有点像妈妈不在家时，自己到底是打游戏还是做作业那样。那时稻稻总是控制不住自己去玩游戏。这会儿，稻稻想，自己就快升初中了，怎么也该自己做回主了，干嘛回回都听妈妈的。

他向银行门口望了望，没见妈妈的影子。稻稻迅速地跑到乞丐身边，把那两枚发烫的硬币放在了那个大瓷碗里。那人抬起头看了稻稻一眼，哑着嗓子说了声谢谢。稻稻被那纸上的字吸引了。那些字写得龙飞凤舞好漂亮啊！

纸上说这人叫王根生，是农村考到城里来的大学生。他每星期勤工俭学供自己上大学，可是现在他的母亲得了什么病，那病的名字那些字稻稻都不认得。这人是在乞讨给他母亲治病啊！稻稻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稻稻，你在干什么呢？

不知什么时候，妈妈站在了稻稻的身后，吓了稻稻一大跳。

稻稻拉住妈妈，说：妈妈，快给我点钱，这个哥哥很可怜。

妈妈上上下下打量了那个王根生一眼，拉住稻稻就走。稻稻往后拖，以至于差点就踩到那张可怜的纸。

 

2、伸出的手可以缩回来吗

稻稻的嘴噘得老高跟妈妈回到家，他说：把我的压岁钱给我！妈妈说如果那人真可怜，我早就扔钱给他了。可他是骗子。

稻稻注意到妈妈用了个“扔”字，从前妈妈怎么说的：帮助别人也要顾及别人的尊严，所以要好好地把那些钱放在那里，不能扔。可是现在妈妈居然说仍。还有，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妈妈又不认得那个王根生，凭什么说他是骗子？

何稻稻觉得妈妈简直是不可理喻，他不愿意跟不可理喻的人讲道理。等爸爸回来再说吧！

等着等着稻稻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天都黑了。稻稻的肚子使劲地敲鼓闹革命，晚饭时光顾跟妈妈赌气都没吃饱。稻稻蹑手蹑脚地打开门，爸妈的房间还亮着灯，他听到妈妈说：都怪你，原来总说要培养稻稻的爱心，让他给乞丐钱，这下倒好，见到个骗子，他硬要我给钱！

爸爸说了什么稻稻没听见。原来并不是妈妈有爱心，而是为了教育他才让他给乞丐钱的呀！稻稻对妈妈的失望又增加了好几分。

那一夜，稻稻都没睡好，他的眼前总是晃动着那个王根生。妈妈生病了没钱治，那多难过啊！那次妈妈阑尾手术，稻稻还心疼得哭了好几场呢！

放晚学时，稻稻没有坐七路回家，而是坐九路车到了银行门口，王根生还在。稻稻把自己的小猪扑满放在了他面前。要不是妈妈扣着他的压岁钱，他还可以给得更多的。

王根生抬起头，眼睛直直地看着稻稻，他说：小朋友，太感谢你了。说完，竟然给稻稻磕了一个很响的头。稻稻可没见过这阵势，不知所措地说：大哥哥，没关系的，真的。以后我把吃麦当劳的钱都省下来给你，奶奶的病一定会治好的。

旁边有人拍拍稻稻的肩膀，稻稻转头，看到一个戴黑圆帽的黑胖子，黑胖子神神秘秘地说：小家伙，你想帮他是吧？稻稻使劲地点了点头。黑圆帽说：我有个好主意，你要是同意，我保证不出两月，他就能攒够给他妈治病的钱！

真的吗？稻稻的眼里冒出若干个小火花。

当然是真的。跟我来！

稻稻转身看了看王根生，王根生一个劲磕头说谢谢，简直像台磕头机器。

稻稻追上黑圆帽。走到胡同僻静处，黑圆帽不知从哪掏出一套黑乎乎的破衣服，他说：你帮王根生要钱，肯定……

稻稻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可当不了乞丐，真的不行！

黑圆帽流露出失望的目光，他说：唉，我还以为你是个多善良的孩子呢。不行算了。

稻稻走了几步，又犹豫着回来，他问：这样真的可以帮到王根生吗？

当然啦！

稻稻想，那就要要试试。穿上那破烂的又肥又大的衣服，稻稻觉得真好玩。可接下来的事就不那么好玩了。怎么向陌生人开口要钱啊？难道也像王根生那样跪在地上？

黑圆帽看出了稻稻的心思，他把食指和拇指弯了个环放进嘴里打了个口哨，一个又瘦又小的黑孩子跑了过来。黑圆帽说：小飞，这是……你叫什么来着？

没等稻稻回答，黑圆帽说：你就叫小乞吧。小飞，你带着小乞，教教他怎么要饭。说完黑圆帽晃晃荡荡地走了。

小飞拉着稻稻七拐八拐地跑到一家夜总会门口，那是稻稻从没去过的地方。稻稻问小飞：你也是帮王根生哥哥要钱救奶奶的吗？

小飞没理稻稻那套胡子，很硬气地说：少废话，仔细看着我点。

稻稻跟在小飞后面，小飞拉住一位漂亮小姐的胳膊说：漂亮姐姐，给口饭吃吧，我都三顿没吃饭了。

那个姑娘使劲甩着胳膊说讨厌，然后冲着身边的男人嚷：还瞅什么呢，掏钱让要饭的走啊！

跟着姑娘的大肚子男人从包里掏出一把钱，找了半天找不到零的，又翻，好歹翻出个十块的扔到地上。小飞弯腰拣起来，冲稻稻扬了扬手，一副得意的神情。

不知为什么稻稻觉得有些难过。

该你了。小飞说。

稻稻跟住一个胖姐姐，跟了好久，也张不开口，倒是那破破烂烂的乞丐服差点把稻稻给绊倒。

稻稻站了好半天，天都黑了，妈妈没等到自己肯定着急了。他说我不干了，小飞，你带我去拿书包，我要回家了。

伸出去的手能缩回来吗？稻稻的身后传来黑圆帽恐怖的声音，稻稻打了个冷颤。妈妈说得没错，他们是坏人。

 

3、稻稻的眼泪流得像河一样

稻稻凭生第一次挨了打。那些拳头暴风雨一样落到他身上，他想起了家里柔软的床，真想洗上个热水澡，然后躺在床上热乎乎地睡一会啊！

好像是在什么货车里，很闷，也很黑。

醒醒，醒醒！有人喊稻稻。稻稻使劲想睁开眼，可是眼皮太沉了，不听稻稻的指挥。稻稻听到一个声音说：这孩子这么大了，能听话吗？不如把他卖到山里去算了。

另一个声音说：皮豆跑了，你跪上一整天要的钱还不够去了次包房，就小飞一个人出活儿，坐吃山空啊。这孩子看紧点没事。

稻稻听出要把他卖山里的那个人的声音了，是王根生。稻稻使劲咬了咬牙。得想办法逃。自己浑身是伤，只能找机会了。

不知道在那破货车里呆了多久。稻稻他们一行四人来到了一个小镇子上。黑圆帽对稻稻和颜悦色，他说：小家伙，你说得乖点，有你好果子吃。

稻稻变乖了。他起来吃饭，假装跟小飞说，还是在外面好，我早就讨厌上学了。小飞呲着一口黄牙笑，他很讨好地说：那是，跟着咱们黑爷混，保你吃香喝辣的。

稻稻穿上的第二套乞丐服是王根生身上脱下来的。衣服大，扎在了裤子里。稻稻被安排在一家商场门外跪着，他的面前也摆着一张纸，上面写的是他叫李星，父亲车祸瘫了，母亲跟人跑了，为了养父亲迫不得已出来要饭。那些字是花钱找人写的。那人写字时，稻稻冲他挤眉弄眼，想让他帮帮忙，可那人根本不理会稻稻，写了字拿钱走人。

没办法，稻稻跪地要钱时，王根生和黑爷就轮流看着他。一点机会都没有。偶尔有警察从稻稻身边走过去，稻稻很想冲上去让他们送他回家，可是黑爷早就说了，别指望着找警察，到时候我跟警察说你精神有问题，他们是不会管的。所以，稻稻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警察从他身边走过去了。

也许是稻稻的模样可怜，也许是小镇里民风淳朴，第一天稻稻就要了几百块钱。稻稻看着穿得很旧的衣服的奶奶伯伯费力地掏出几毛一块的给他钱时，他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出来。人家还以为是这孩子懂事，知道感恩。其实稻稻是觉得内疚，觉得自己是骗子。

稻稻的眼泪流得像河一样，这让黑爷很兴奋。晚饭时，特意赏给了他一张葱油饼，把小飞羡慕得直流口水。

黑爷很吝啬，秋风呼呼地刮起来了，稻稻跟小飞都没有过冬的衣服。黑爷说：穿得暖和那叫什么乞丐啊，凑合着吧！稻稻跟小飞只好发扬自力更生的精神，他们路过垃圾桶时，总会瞅上两眼。小飞拣到了一双大头皮鞋，稻稻拣到了一件蓝色的人造棉棉服，糟糕的是是女式的。两个人踢里踏拉走在街上，稻稻还是冻得发抖。

稻稻问小飞：你不想妈妈吗？

小飞说：我都不知道我妈什么样，我像孙悟空一样，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说完还做了个猴样把稻稻逗乐了。

王根生去买烟，稻稻看便利店外面的电线杆，那上面好多寻人启事。爸爸妈妈现在肯定会疯了一样在找自己吧！

便利店里的电话就挂在门口，家里的电话号码稻稻记得可清楚呢，还有爸妈的手机号，那些号码在稻稻心里一遍遍翻滚。可是，稻稻刚一靠近那电话，王根生恶狠狠的手就把他拖了出去。

那一段，黑爷不知发了什么善心，总是让稻稻跟小飞换衣服。像演员一样，一会打扮成小学生模样，背个书包，一会打扮成农村小孩那样，穿个黑棉袄。当然，随着乞丐服变化的还有稻稻的故事，一个比一个悲惨就对了。

稻稻常常从噩梦里惊醒，梦里他穿着漂亮的演出服在学校的舞台上演课本剧。他想：如果现在是在演一场课本剧该多好！

4、一场盛大的出逃行动

黑爷跟王根生太狡猾了。隔几天就换一个地方。稻稻还发现，小飞并不是光要饭，他还偷东西。王根生也会顺手牵羊。稻稻又黑又瘦，真的快变成一根稻草了。

他用拣来的木炭在烟盒纸上写字扔给陌生人，因为自己不知道自己所处的详细地址，也因为黑爷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而没起作用。

稻稻想找机会溜。要溜就得做些准备。先是要跟小飞搞好关系，黑爷跟王根生都爱喝酒，喝醉了，还不是小飞盯着他嘛！

稻稻把好吃的东西给小飞。甚至冒着挨凑的危险藏起来一两块钱给小飞，小飞爱吃烤毛蛋，一回吃十个都不解恨。小孩子的友谊多建立在吃的关系上。小飞当然是吃人嘴短。

混了半个月，黑爷跟王根生觉得稻稻是个骨头软胆子小的家伙，渐渐对他放松了警惕，小飞几乎成了稻稻一伙的。稻稻悄悄跟小飞许诺，如果他回到家，他肯定带他去吃疯狂烤翅，那东西比烤毛蛋好吃一百倍，不，一万倍。小飞的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稻稻还把自己穿过的乞丐服都放一块。他会换得很勤，他对黑爷说这样别人不容易认出来。实际上，他是想自己真要是逃跑，黑爷不知道他穿什么衣服。黑爷的眼睛厉害着呢！

稻稻清清楚楚地记得他穿的第12套乞丐服是一件像油炸了似的四处是窟窿的羽绒服，里面的毛基本都跑光了。稻稻穿着它，鼻子上挂着一桶鼻涕。机会来了，那晚，因为分钱，黑爷跟王根生吵了起来，吵完两个人又跑出去喝酒。小飞把两个人吃剩的东西一通海吃，然后才想起稻稻，问他为什么不吃。

稻稻说：我想请你吃疯狂烤翅了。小飞知道稻稻又想逃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想逃就逃吧，你有家，我连逃都不知道往哪逃。

稻稻的心又变软了，他拉住小飞的手说：咱们一起走。

可是刚穿上那件破羽绒服，黑爷跟王根生就醉醺醺地回来了。稻稻跟小飞两个人吓得连气都不敢喘。终于听到了黑爷牛叫一样的鼾声，小飞拉着稻稻出了门。

天上飘起了轻雪，天嘎嘎冷。

因为路不熟，天又黑，找了很久，小飞跟稻稻都没找到派出所。小飞有些反悔了，他说咱们回去吧，其实，这样流浪也挺好。

稻稻松开了小飞的手，他使劲向有灯的地方跑，他的第12件破羽绒服被风吹得直往外飞白毛。有一对恋人从稻稻身边走过去，说：咦，这是什么？

稻稻停下来，跪下去，他说：求求你们，送我回家！

5、谁说爱心有错了

妈妈见到稻稻眼泪就流成了一片汪洋，她说：我的傻稻稻，谁叫你心眼好来着，好心没好报不是？

稻稻没吭声。当乞丐的一番经历让他学会了沉默。

黑爷和王根生都被抓住了。小飞被送进了孤儿院。稻稻让爸爸带他去看看小飞，他说他欠小飞一个许诺，他说男子汉要说话算话。爸爸拍了拍稻稻的头，答应了稻稻的请求。

稻稻带小飞去吃了疯狂烤翅。疯狂烤翅真是太辣了，小飞和稻稻都流了眼泪，然后他们又笑了。稻稻说：小飞，其实，当乞丐一点都不好玩。还有你偷东西时，可丑了！后面一句稻稻是小声说的。

小飞低下了头，他说：稻稻，我长大的自己挣钱请你吃疯狂烤翅。你记着我欠你一顿饭。

两只小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在回去的路上，碰到乞丐，稻稻站了好久，从兜里摸出了一枚硬币放在那人的碗里。那个人少了双腿，很可怜。他跟身边的爸爸说：谁说爱心有错了？

爸爸紧紧地握住稻稻的手，眼里泪花闪烁。咦，那眼泪怎么变成了巴掌拍在了稻稻的脸上啊？

起床，起术了！就是星期天也不能睡到中午还不起床吧！稻稻揉揉眼睛，睁开眼睛，看到妈妈夸张的一张脸。稻稻坐起来，好像自己做了个可怕的梦，好像有小乞丐，叫什么来着？稻稻有些记不清了。对了，对了，好像自己被坏乞丐给拐了，吃了很多苦……天哪，天哪，幸好是个梦。

再路过中心街看到那些乞丐时，稻稻的心里还是扑通扑通跳。他悄悄捏了捏手里的硬币，跑过去扔进那人的碗里。

站在阳光下，稻稻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学会分辩善恶或许要付出代价。但是稻稻知道，人不应该因为看到过丑恶，就闭上眼睛，拒绝看到美好。那样真够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