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伤马拉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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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旧欢若梦 |
【一】
猪脚街只有一个人跑步,她叫顾西米。每天天不亮就跑出猪脚街,然后沿城边的河岸跑,沿着公路跑,跑远了,总能回来,累得狗一样。
镇上早起的人说:瞧,老顾家的闺女跑马拉松呢!
顾西米是我姐,17岁的某一天,她就突然地没完没了疯跑起来。仿佛跑是活下去唯一要做的事。西米发疯的那一天,父亲失踪了。
我们住在猪脚街。关于这条街的名字,没人说得清。有人说是因为最早这里的居民多开杀猪铺,因为酱猪脚出名,因此得名。有人说这条街窄里面住的人却多如猪毛,因此得名。
我最早是喜欢这条街的,街两边挤挤查查的房屋可以让我有许多玩伴儿。这家屋里骂声老公,全街人都会听到。到处是粗声大嗓,到处是烟火气息。好像大家都是一家人,你一抬头,就碰了别人的下巴。
猪脚街的男人和女人亦是无拘无束的。撩起衣服喂奶的女人同时也喂饱了整条街男人的眼睛。看得馋了,晚上借着起夜的幌子瞄着这家的男人上了夜班,闯进去,女人亦是不抗拒这种从天而降的福利的,更或者是白天或者许多天前早已眉来眼去勾上了火,单等男人提枪来。天雷地火一相逢,快乐是不掩示的。小时候,我听到这样痛苦又哀伤的叫喊,我会问母亲,母亲总是不轻不重地拍我一巴掌说:猫叫春,快睡。我果然就昏昏沉沉睡去了。
偶尔被叫骂声惊醒。有女人站在另一个女人家门口跳着脚骂。我跟西米光着脚站在门口往外看。清清白白的月色下,女人脸上的兴奋更多于悲伤。像是表演,白天热闹的院子只剩下了一个人,独角戏,她定是相信所有的耳朵都醒了,所有的眼睛都亮了,兴奋地,期待地,兴致勃勃地在看她的表演。那骂声酣畅淋漓,最有文采的作家也一定可以从中汲取到语言的营养。
没办法,猪脚街的女人个个都有骂人的天赋。从情敌女人多么下三烂到自家男人多么厚颜无耻追自己,从自己含辛茹苦操持这个家到自己如何坚贞地守着一个男人,时而高亢,时而缠绵。倒叙到正叙到插叙,浑然天成。如果有人能记录下来,肯定是一部文采飞扬的市井小说。
可是,事实上,男人趿着剪掉后跟的破布鞋做成的拖鞋出来,走过女人身边时掐了女人屁股一下,回吧,我也伺候伺候你。女人立马迈着两根肥硕的腿离营拔寨了。一会功夫,那屋依然会唱起呓呓呀呀的歌,只不过,这回唱的是刚才骂人的女人。女人嗓子好,声音大,要唱给全院子里的人听,包括那不要脸的骚货。
猪脚街的男人和女人喜欢这种世俗的快乐。或者贫穷的环境里,世俗的快乐也只剩下了男女之事。
母亲在猪脚街是个异类。她从没在猪脚街的街面上喂过孩子,她也从没有在众人面家骂过人。尽管我听到她骂过父亲,那是另一种语言风格。不脏,却足以每一句都变成一把刀,把父亲割得伤痕累累。每每她骂父亲,父亲就抱着头蹲在屋子里的一个角落里,不说话,不反驳。母亲终于骂得没了精神,软软地躺在炕上。
夜里,我总能感觉到他们之间无声地战斗。父亲是攻方,母亲是守方。开始有拳脚来去,后来,后来猫叫春的声音,很小很小,像一根线钻进我的耳朵里,我知道西米也听见了,她用被子盖住头。
第二天,我会看见父亲的脖颈上有深深浅浅的抓痕。
我一直怀疑我自己有特异功能。我什么都能听见,什么都能看见。尽管很多时候,我不愿意这样。但是,恰好。
真的是恰好。
【二】
母亲叫汪贞,不是猪脚街最漂亮的女人。洛勇妈每天描眉画眼,穿得桃红柳绿的,小时候,我觉得那便是漂亮。不像母亲,把自己包粽子一样包在灰黑的衣服里,连个腰身都没有。但是,越长大越知道,在猪脚街男人的心里,母亲是高贵的,是让人惦念的。洛勇跟我说他爸说人家汪贞那样女人才叫女人,说话细水长流的,走路无声无息的,睡起来,肯定是一汪水。就为这,洛勇妈把洛勇爸掐了个鬼哭狼嚎。她说:她是水,你睡过?
猪脚街的男人没人敢进母亲的屋子。即使父亲去很远的建筑工地干活,整晚不回来,也没有人敢来。
是有人来过的。
我清晰地记得那晚月亮很亮。院子里堆了很多捆麻杆,要一点一点把麻杆上的皮剥下来。剥一捆二毛钱。我们娘仨剥了一晚上一捆还没剥完。
都已经睡着了,母亲突然把我们叫醒,她的声音像是风吹过糊塑料布的窗户,她喊:西米、西辞,快起来。我们懵懵懂懂睁开眼,怎么了?
有人在开门。那时家里的门上的一根铁链套进门框上的一个栓里,玻璃有一块破的,月光下,有一只手从那个破洞里伸了进来。
我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母亲跳到地上,她从来没那么狼狈过。大背心松松跨跨地挂在身上,她在屋里转了一圈,手里居然举了刀,她喊:你敢进来,你敢进来我就剁了你……
那手犹豫了一下,像是在判断母亲的话是真的还是假的。我喊:妈,砍那手,砍那手。西米的手堵住了我的嘴。西米的脸色苍白,我的害怕劲儿过去了,倒是有些兴奋。
我想象着那刀与手亲吻的一瞬间,血像美人蕉花一样怒放。真刺激。
可是,我没看到那一幕。男人粗壮的手慢慢退了出去,还是见到了血,玻璃划破了他的手指。
院子里是咯吱咯吱的响声,母亲侧着耳朵听。听不见那声音了,她跳到院子里,大声骂。那是唯一的一次母亲演独角戏。她的骂得不凶悍,有些如泣如诉的意思,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在直抒胸臆。第二天洛勇跟我说:你妈挺神的。我骂他:你妈才挺神的呢,你们全家都挺神的。洛勇挠了挠头,脸红成了鸡冠子。
她其实是知道那双手是谁的。是街口卖生煎馒头老陆的。每天早晨她去买馒头,他都多给她一个。
开门锁的第二天,她去买馒头,老陆没在。以后,她去买馒头时老陆都不在。
她说:你俩给我听好了,只要女人自己不愿意,没人能强迫得了你。说这话时,脸上竟全是忧伤。
洛勇总说:你们家多好。我们家,就一杀猪场。
西米长得越来越像母亲。走路的姿势是腰板拔溜直,一点弯都不打。眉眼里是一汪淡水,见谁都笑,可是,谁都进不了她们的心里。这个我知道。
西米心高气傲。后面的男生跟一溜儿,只是,没她喜欢的。一个都没有。洛勇总说:西辞,你跟西米真不像姐妹。
我往死里踢洛勇一脚,我说:你喜欢顾西米,就再不要跟我说话。
我就知道每天洛勇没黑天到白天地来找我玩,醉翁之意在顾西米。顾西米一个人坐在屋子里看琼瑶小说,有一天,我看到洛勇的作文本上写着:她坐在那里,头发比乌鸦还黑,嘴唇比鸡血还红,我真想亲一下……后面是老师给的评语:思想道德不健康。
我看了哈哈大笑,我拿给西米看,西米恼羞成怒,刷地撕掉那一页还不解气,把那本子都撕成两半。
上了一趟厕所的洛勇回来,看到满地的纸片,欲哭无泪。那篇作文后面有洛勇费九牛二虎之力写的新作文。
第二天,我看到洛勇在走廊里被老师训。第三天,我看到洛通被他妈打得鬼哭狼嚎:总买本,总买本,你以为你家是开银开的啊?
我悄悄说:该,谁让你写西米不写我来着。
【三】
我是偶然找到了一本暗红色缎子皮的日记本的,我不知道母亲会写日记,文笔那样好。
那时西米仍然不停地跑着,像一只糜鹿。她身后偶尔会跟着不三不四的男子。只跟两三日,便消失了。
她生活在梨花巷,那是城中有名的富贵街。她跟那个叫青的男子青梅竹马。她爱他,像火热爱燃烧一样。她说:三四岁,一起去幼儿园,他不来,她就不进屋,站在门口等,脸冻得红通通的,直到他来,手牵手一起进屋。她说这辈子她没想过嫁别的男人,没想过牵别的男人的手。
一直都在一起,只是那是个什么样的时代呢,每个人的心里似乎都点着一把革命的火炬。汪贞觉得自己太小布尔乔雅了,总是在自己的情绪里闲愁离恨。汪贞很多时候都是在自责,日记写得像是检讨书。可是每篇日记总有两行,她说:看到他红红的糖果一样的嘴唇,我几乎忍不住想尝一尝。她说:如果他吻我,我是要闭着眼睛还是要睁着眼睛呢?她说:他跑步过来,脸上都是汗,我给他递毛巾时闻到他身上的男人味浑身发抖……
他第一次吻她也是最后一次吻她是在他当兵前的那晚。汪贞跑去找他,他们到学校空旷的操场上,汪贞哭得姿肆汪洋。青把她搂进怀里,不出声,手在她的身上乱跑,像跑了个马拉松仍没找到目标,汪贞拉住它放在胸前,嘴跟嘴撞到了一起,汪贞的嘴开始闭得紧紧的,然后像是露了小缝的一只蚌,他攻城压地,侵入她的嘴里,她在日记里说天炫地转,她不知道爱情是这样的。有点美妙又让人害怕。
青的手蹿进了她的内衣里,她颤栗着,那些她最后的防线。却不是他最后的目标,他含混不清地说:给我,转业我们就结婚。
汪贞打了个冷颤,把那双手按到了腰带上。十几岁时的一幕她一直记得。那是个漂亮姐姐,长得山明水秀的。有一天,她放学,看到有人抬着那女孩,女孩的胳膊耷拉在担架下,血滴得到处都是。
那个女孩最终没有活过来。外婆告诉汪贞,那女孩跟人乱搞,搞大了肚子,那男人在部队,死也不肯承认。
可是,纵是那样,汪贞也还是把自己给了青,视死如归,飞蛾扑火。在爱时都是那要的吧?
青一去没消息。三个月里汪贞给他写了二十几封信。她甚至偷偷存了钱想去部队看他。她甚至想让往他家送信的邮递员吃自己的豆腐探听点消息,不过,她根本就不知道他的部队在哪。
肚子却气势磅礴地起来了。
悲伤都被她藏在心里,快点离开梨花巷,刻不容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