萝卜花灯里的水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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萝卜花灯里的水晶心
文/风为裳
1、
离圣诞节还有很长时间,早早就跟我嘟嘟嚷嚷讲圣诞节的规矩,什么圣诞树圣诞袜,什么苹果巧克力,末了还不忘嘱咐一句:“在外国,每个孩子在圣诞节的早晨都能收到父母送的礼物。”我笑了,回他:“不就是礼物嘛,好说!”
临近圣诞节,妻很不放心我,问我给早早准备了啥礼物,我胸有成竹地说:“你就把心放进肚子里吧,我保证是早早见都没见过的独一无二的东西!”
可是我万万没想到我把那盆我在办公室里精心养好的萝卜花灯作为圣诞礼物递给早早时,早早的脸一下子就冷了下来,她说:“这什么呀?”
“萝卜花灯呀,小时候,你姑姑……”早早没等我把话说完,摔门出去了。妻子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说:“净整这忆苦思甜的事,你当现在的孩子还跟你小时候似的呢?”
妻子追出去给早早送早餐钱去了,我手里捧着那只大萝卜,嫩绿的萝卜顶上开出淡黄色的小花,可爱极了。我把萝卜花放到盛水的小碟子里,打开电脑,写萝卡花的故事。我相信早早知道了萝卜花的故事,她一定会把萝卜花当成是最好的圣诞礼物的。
2、
我小时候不知道什么叫圣诞节。我只知道有一个节就是过年。父亲活着时,过年,他会去集市上买二斤带鱼二斤肉,顺带着买上一纸包的桔子瓣糖,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糖。分到手里的一颗总舍不得不气吃完,总是含一会儿,拿出来,用纸包着揣进兜里,过一会再吃。比我大三岁的姐姐大英子则总是把糖放进母亲嘴里,说:妈,甜的。母亲的舌尖沾了一下糖,立刻眉开眼笑起来,嚷:真甜。那块糖被母亲嚼得极响,我在一边咽口水,父亲在一旁抽旱烟,幸福知足的样子。
父亲家穷,三十岁上娶回了弱智女子,先有了女儿大英子,三年后有了儿子,就是我。好歹是个家,父亲很知足。姐姐七岁就会帮助父亲操持家。照顾我,照顾母亲,里里外外小大人一样。
父亲太要强,太想妻子能每天吃到桔子瓣糖嘿嘿地笑,女儿能够像别人家的孩子那样过年有身新衣服,儿子有串五百响的鞭。每年冬天他都去采石场砸石头。
我七岁那年冬天,他被人从采石场抬回来直喊心热,他说他想吃点凉的东西,最好是那种冻在地窖里心里美萝卜,姐姐奔出去,父亲紧紧地攥着我的手,最后一句话是:爸没能耐,不能好好照顾这个家……
姐姐削好萝卜端到父亲床前时,父亲的心已经凉透了。家里没了顶梁柱,街坊四邻说:老李家的天塌了。
送走父亲那天,母亲不知为什么发了脾气,躺在地上打滚不起来,旁边的人看着抹眼泪,姐姐用袖子擦了擦眼泪,跑进屋里,搬了凳子从衣柜上面拿出一个小小的纸包,纸包里只有两瓣桔子瓣糖,姐姐把一瓣递给母亲,一瓣递给我。母亲扑拉扑拉身上的土,站起来,把糖嚼得很响,眉开眼笑地说:英儿,真甜。姐姐把我搂在怀里,眼泪蹭到我的脸上,她说:弟,姐一定让你跟妈吃上糖,一定。
3
办完父亲的丧事,亲戚们商量着把母亲送到精神病医院去,然后我跟叔叔过,姐姐跟一位远房姨去。决定做出来后,姐姐始终抱着那切剩下的半根萝卜一声不吭。所有人的眼睛都看着她。好半天,姐姐没说话,泪却先流了下来,她说:我不干,我们不把我妈送走,把我弟送走,那样我们家就散了……我在我爸的坟前发过誓要照顾好我妈我弟的,我说话算话。
母亲去精神病院需要钱,负担我们姐弟同样需要钱,亲戚们听姐姐这样说,谁都没有太坚持。
我那时只知道疯玩,跑累了,回家吃口饭或者睡觉。很多事都是后来听老家的人说给我听的。有点记忆的是,每天清晨睁开眼睛时,姐姐都在厨房里。厨房里的烟气里,姐姐瘦小却穿着父亲肥大的衣服在刷锅、剁猪食,或者是一边咳一边煽着火,她从不叫我帮忙。睡在炕头上的母亲则睡得流出了口水,或者是坐起来喊姐姐给她倒水,她说心里着了火。
除了吃饭时,我几乎看不到姐姐。我要穿的衣服会放在我的枕边上。我上学要带的东西会放在我的书包里,而姐姐,无处不在,却又处处不在。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吃饭,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睡觉。
只是那一次,我跟邻居胖墩为了个泥炮打了起来,胖墩婶跑过来骂我:你这死孩子一天就知道没心没肺地玩,你都多大了,你看你姐,一天累死累活的……
那天我破天荒天没黑回家,远远地看到姐姐背着一捆柳树条往家走,柳树条很长很多,能看到的只是姐姐穿的肥大的灰色的衣服。我跑过去,第一次说:姐,我背。姐抬头看了我一眼,笑了,她说:帮我往上提提。
那些年过年时,家里再没有买过肉吃上过桔子瓣糖。但是姐姐总会在年三十的晚上端出一个萝卜花灯来。一棵大红的心里美萝卜,又把萝卜的下半部掏空,挖成碗状,再把萝卜是吊起来,灌上水,日子长了,便从萝卜顶上冒出花茎来。花茎就从萝卜的四周长上来,乳黄色娇嫩的花茎把萝卜围起来,开放出无数朵细小的金黄色小花,像一只小小的灯笼,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因为这盆小小的萝卜花灯,简陋的家里便扬溢着新年的气氛了。就连不太懂事的母亲也围着萝卜花一叠声地叫:英儿,英儿,好看!说着伸手去掰,我连忙拉住母亲,说:还得给胖墩妈看呢!母亲一听这话连忙把手缩回去,看着姐姐嘿嘿笑。母亲什么东西都想给胖墩妈看,有显摆的意思。胖礅家过年有肉吃,有糖吃,有新衣服穿,可是,他家没有巧手的女儿,没有萝卜花灯。
看到妈妈笑,姐姐苍白的脸便有了几分红韵,她再拿只萝卜切成细细的丝,一半切馅包饺子,一半拌上白糖做凉菜。
再过年前一个月,我便跟姐姐一起做萝卜花灯。看着那小花一点点开,贫穷的生活仿佛就有了一点盼头。
许多年后,萝卜馅饺子与凉拌萝卜丝依然是我的最爱。
4
十二岁,姐姐再不上学了。跟一个会做衣服的亲戚学裁剪。姐姐不知道从哪淘唤来的旧报纸,在上面用烧过的碳灰画,然后用剪子剪。有时,剪好的样子转眼就被母亲撕掉了,姐姐也不急,再画,再剪。
父亲的大衣服终于变成了我身上合适的衣服,略大一些,但是,穿上很像样。姐姐总是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看个没完,然后抹了抹眼睛说:弟,姐一定让你穿得像模像样的,只要你好好学习。
我知道姐一直没上够学。她一直都是班里的第一名,姐做什么事都是第一。可是,没办法,街坊四邻说:英子哪都好,就是命不好。
姐姐可以收活了。开始是帮邻居缝个裤角边,锁个扣眼,再后来便可以下剪子做新衣服了。姐姐心灵手巧的优势很快显出来。一样的雪花呢布,就是镇上最好的成衣铺也只能规规矩矩地做方领的上衣,姐姐却能做成圆领镶小花边的。只是,很多次,姐姐裁好的布转眼就不见了,母亲不是拿它当了抹布就是填了灶坑。我看过姐姐发火,她边哭边说:妈,你倒底是想咋的,这么贵的料子,我拿啥赔人家啊?
隔一天,姐姐去的镇上,回来时脸色白得跟张纸一样,手里却拿着块跟母亲烧掉的一样的料子。我问姐哪来的钱,姐说:碰到叔了,叔给的。我便信了。继续转过头去做自己的数学题。
晚上,姐突然发起高烧来。我吓坏了,出去叫了胖墩婶、胖墩叔,他们把姐姐送到医院时,那医生一眼就认出姐来,他说:这姑娘不是白天才卖了800CC血吗?
5
靠着姐的一双手,母亲过年又吃上了桔子瓣糖,我有了新衣服穿。只是十八岁的姐姐那一双手粗得不能看,不能摸。有时,她拉着我的手说:瞧我弟这手,天生就不是干活的命。说着说着,眼里就汪了泪。那时,我上了大学。在学校里,没人知道我家里的情况。偶尔跟同学说起家里的事,我很自觉地回避,年轻时的虚荣心像荒野上的草,很容易就长得很高。
那年的寒假,我写信给姐说要做课题不能回家。其实,我只是不想跟女朋友分开。过年的前一天晚上,寝室里的电话响,学校门卫说有个老太太找我。我很纳闷,这城里,我并不认识什么老太太。
跑到门卫,昏黄的灯光下,我看到穿得鼓鼓囊囊的姐姐,手里宝贝似的拎了个三角兜。我说:姐,这老远,你咋来了?门卫吃惊地瞅了一眼又瞅了一眼,问:你姐啊?
我把姐领回了寝室,倒了一杯水给她。她的双手捧着那杯热水,偶尔把杯子贴脸上,显然,她冻坏了。她说:胖墩叔那破车敞篷的,冻得人直想往沟里钻。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打开三角兜,里面先是纸盒,后是棉絮,再里面是萝卜花灯。花七零八落,萝卜也冻得透亮。姐有些束手无策,她说:寻思着你在学校里过年,也没啥意思,弄个这个增加点气氛……
我的泪一点点溢上来。我说:姐,明天我带你去逛逛街。姐扑拉扑拉身上的衣服,说:哪能逛呢,这年终岁尾,成衣铺的活都成堆了。要不是赶着胖墩叔进城买洗衣机顺路,我哪能出得来呢?
女朋友来寝室,看到姐,看到萝卜花灯,大惊小怪,说:李云强,你们那可真够落后的,不会就点这个照亮吧?
姐又是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她说:现在日子好多了,我们那也是电灯。这个,是做来玩的。
那天晚上,姐睡在我的寝室里,我跟她说起父亲,说起我们那个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家,每年过年都吃的桔子瓣糖,都养的萝卜花灯,都包的萝卜馅饺子和萝卜拌糖的凉菜,我的泪怎么也忍不住了。我说:姐,明天,我跟你一起回家。
6
我大学毕业在城里安了家。母亲在姐姐的精心照顾下安详地走完了人生路。32岁那年,姐姐找了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只是,她再不做衣服了。从小就拿剪子,受累,她的关节风湿病很严重了。一到阴天下雨,浑身疼得不能动。但是,姐姐每年仍会做萝卜花灯。她说:习惯了,不做,就像少点啥似的。
跟妻子结婚的第一年,我尝试着做了只萝卜花灯。可是,那花最终没开起来,萝卜倒蔫了下去。妻子笑话我说:没听说过萝卜开花能看的。
后来,每年冬天我都在办公室里做一只萝卜花灯。然后打电话告诉姐姐,花开了,像小时候一样好看。姐姐在电话那边笑得很大声。
7
我把写好的文章放在早早的床头。隔了一天,早早敲开我的门,她说:爸,我的同学来看过我的圣诞礼物了,他们也看了姑姑的故事,都哭了。
我把女儿搂在怀里,我说:爸爸想家了。
早早说:我跟妈妈商量好了,今年咱们去姑姑家过年,我要给姑姑打电话,让她多做几只萝卜花灯。
那一刻,我的泪再次奔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