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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来临时,我天天带团跑亚布利滑雪场,冻得手脚猫咬一样疼。松花江边和二人传剧场倒是去过几回,但都没碰到胡文海。
那天刚进家门,手机就响了,是个陌生的号码,我以为是哪个客人又有投诉。
接起电话,那人说:姐,我是海子!胡文海说请我吃杀猪菜。
大概是被他左一声右一声姐叫得不好意思。我坐在郭家杀猪菜馆听海子说有个富婆要包他时,我居然有些愤怒。你才多大啊?让她包儿?你粉词唱多了是不是?还想下水当鸭子啊。我的话话说得很难听了。
胡文海的脸腾地红了,一只手搓着另一只手,他说:姐,你小点声!
我说:你还知道坷碜啊?知道坷碜就别干这事啊!
胡文海抓住了桌子上的筷子,咬了咬唇,声音有些颤抖地说:姐,我是不想唱粉词了,我从小跟村里人学唱二人传,唱《大西厢》、唱《马前泼水》,多干净啊,可是现在……现在,你要是不嘻皮笑脸,不唱粉词,做下流表演,就没人看你的表演,班子里就不收你。他撩起腿给我看长长的疤,这就是跟喝醉了的客人打架留下的,他的手伸到我的搭档的裙子里去了……
我看到他眼里的泪花,我说:凭你的那把子力气,干点啥不能活啊!海子喝了一口小烧,说:姐,不瞒你说,我从小东游西荡,就没干过啥活。我也想干点别的,晚上唱二人传,白天就跟我住那的老头学了扎风筝,可在江边租风筝挣的那两钱儿,连买件羽绒服都不够……
进门时,胡文海穿的是件黄色的军大衣,帽子手套都没有,两只手也是又红又肿的。我说:那还问我干什么,直接跟富婆吃香的喝辣的算了。
胡文海一口干了杯里的烧酒,说:我知道你们这些城里人看不起我们这些乡下人,戏子就更别提了……
我有些后悔出来,我冷了脸,说:胡文海,我是看你这孩子人不错,才听你说的,如果你自己不往好道上走,没人拦你!
从郭家杀猪菜馆出来,冷风吹得我头疼。透过玻璃窗,我看到一个人守着一桌菜的胡文海站在桌子一角,在抖着手往塑料袋里装吃剩下的菜。请我吃这顿饭,对他来说,很奢侈了。可是,没了人格,他就真的一贫如洗了。
4、中央大街的街头表演
元旦,逛中央大街。有家店里新开张,店外在做表演。走过去时,我突然听到熟悉的男声在唱《我的家在东北》,我挤了过去,台上果然是穿了旧西装的胡文海,他的手缠着厚厚的绷带,脸上也有地方擦伤了,抹着红药水。唱歌的间隙,他还是会表演对眼,台下的观众哄笑着,有的还往台上扔小面值的纸币。胡文海弯了腰拣了起来,给大家鞠了躬说:改天去二人传剧场再扔,那时候你就是把自己当人体炸弹扔上来,我也接着……
一低头,他大概看到了我,冲我笑了笑。接下来,他正正经经地唱了一首东北民歌《乌苏里船歌》,雪花纷纷扬扬落下时,胡文海的歌声飘荡在中央大街穿行的人流里。
唱完歌,他挤到我身边,说:姐,好几次想给你打电话,都没敢!我笑了,说:没跟富婆?
他嘿嘿地笑了,没打绷带那只手挠了挠脑袋。我指了指他的手问怎么回事。他说:被人打的,他的班子唱全套《大西厢》,没粉词的,被旅游局内定为旅游项目的一个部分,其它班子不干了,找了人,说要毁他容。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告诉他我带团去看过很多次,很好,给咱东北人长了脸。他说:有啥用,班子干黄了,这不跑场子唱歌呢吗?
我忽然想起跟他做搭档的那女孩,海子叹了口气,说:去夜总会了。比我挣的钱多。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我说:海子,姐请你吃顿饭吧!
请海子去汉斯啤酒城吃自助南美烤肉。海子的眼睛有点使不过来,东瞧瞧西看看,他说:姐,你说人和人咋就这么不一样呢?当城里人多好,我做梦都梦见自己在哈尔滨有一间房,有一个稳定的工作,还有个媳妇,晚上可以暖被窝的就行……
我说:城里人自有城里人的烦恼。不必羡慕别人。海子笨拙地用一只手使着叉子,一边吃一边说好吃。看他吃得很香的样子,我的心里有些酸。哈尔滨跟他差不多年龄的男孩子,还在无忧无虑地拿着父母的钱挥霍着。
海子跟我说起赵本山,他说:我想去他那试试。听说他要振兴二人传呢,只是,我没跟师傅好好学过,在咱这混还行,去那,恐怕人家不要。再说,我这胳膊恐怕也不能再做那些高难度的动作了……
海子眼里的光芒一点点变淡了,有些茫然。我除了劝他多吃点,依旧不知道怎么劝慰他。他喝干了杯子里的啤酒,说:姐,我其实还挺骄傲的,有那么多诱惑摆在路上,我都没有走歪……
我这才知道,富婆给海子三十万,让他陪她五年。他说:三十万啊,那得是多厚一摞啊!还有别的班子来挖海子,让他把那些老听众全拉过去。海子说:那样做还有人味吗?咱是戏子没错,可也是人。说真的,我们那班主不错,他也想唱干干净净的二人传,只是……
汉斯啤酒有个小舞台可以现场唱歌,我去找了领班,说我朋友想献唱一曲。
海子在台上唱的是凌峰那首著名的《小丑》,“梦像沾上灰尘的翅膀/不管路途多么漫长始终向前飞翔……”胡文海唱到动情处,眼里泪光闪闪。餐厅变得很静,窗外的西北风呼呼地刮着,唱完这支歌,吃完这顿饭,海子又会在这座城市里穿梭,找下顿饭了。我突然想到松花江畔在风中努力向上飞的风筝。风可以把它吹向任何方向,但它始终保持着向上的姿态。
后记:春暖花开时,我又遇到了胡文海,这次不是在松花江边,也不是在二人传的小剧场里,而是在汉斯啤酒房里,他做了一名侍应生,穿着牛仔裤,带着牛仔帽,拿着长长的铁签子给客人送烤肉。偶尔,他也会上台唱唱歌。
他说:他又找了家二人传班子,在买卖街的一个小剧场里唱二人传。至于还唱不唱粉词,还坚持不坚持最初唱二人传的梦想,他没说,我也没问。海子的天空或者只有井口大,但我知道,即便是再难再累,他从来没没有往下落。